敏,你知道,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悲惨的,两个人终于找到普照一切的明灯,给这个世界添了无限的温暖。不过我讲到那个受伤的友人临死的情形,我自己也受到感动,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几次差一点讲不下去。我闭上嘴,吞一口吐沫,我就看到面前两个女孩眼里的莹莹泪光。秦家凤频频地埋下头用手绢揩眼睛,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把利莎的右手紧紧捏住,而且似乎捏得更紧。利莎好几回掉头看她的朋友,两双泪眼对望一下又掉开,我不知道她们用眼光表达些什么意思。
“我不再讲下去了,我把你们都说得哭起来了,这有什么好处?”我的叙述逼近故事的结尾时,我忽然中断地说。
“你讲,你讲,不要紧的,”利莎抓住我的袖子央求道:“我们真没有哭。”
“你还说没有哭,你看,你眼睛里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她的眼睛说。
利莎的脸立刻红起来。她揉揉眼睛分辩道:“我不是哭。人家心头有点不好过,不知不觉地眼泪水就流出来了。”秦家凤放开利莎的手破涕一笑,她不好意思地掉开头,索性用手绢把眼泪揩去。
“不要害羞,这样的眼泪是很好的,”我感动地对她们说,“我像你们这样大年纪的时候,我听别人讲故事也哭过。”
两个小小的头默默地点了一下,还是利莎先开口:“黎伯伯,快讲啊,还有好长吗?”
“快完了。你们看那个朋友已经救活起来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你自己编一点也好。你不是很会编故事吗?你写了那么多的书,”利莎说。
敏,这次利莎的话说准了,还魂草的故事里面已经加进了我的感情,我随讲随编,加了好些描写和叙述,而且给这个故事换了一个更乐观的结局。说完故事的最后一句,我望着她们嘘了一口气,我看见两张年轻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种明澈无比的微笑,我觉得一股热气进了我的心中,很快地我全身都感到了温暖,我感激地微笑了。
利莎站起来,轻轻地对秦家凤说:“秦姐姐,我们回去罢。”她拉开板凳,提高声音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黎伯伯,谢谢你啊。”秦家凤的瓜子脸也向着我点一下。于是两个孩子手牵手地往楼梯那边跑去了。
过了一阵,又是那两个女孩子来唤我回书店去吃饭。在饭桌上她们两个坐在一边。利莎还常常替秦家凤挟菜。秦家凤先放下碗,等着利莎吃完,才一起离开桌子。两个人又手拉手地往外面去了。
敏,以上的话全是两天以前写的。我从晚上一直写到夜深,写到同房间的人睡醒了一觉再睡的时候,才放下笔,折好那些作为信笺的稿纸。但是我的一双腿已经冻到几乎不能够动弹了。
第二天我便因为受了寒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我没有吃东西,没有看书,睁起眼睛在床上想了一天的事情。在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中,总有你那对炯炯的眼睛在向我注视。敏,你看,我何尝忘记过你?我忽然又想起了你五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你也该学会忍耐。”的确,我现在已经学会忍耐了。
这天朋友夫妇都来看过我,但是来得次数最多的还是那个小利莎。她上午回家听说我病了,马上带着书包来看我,问我病得怎样,又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她絮絮地向我讲她在学堂里看见、听见的一些事情。看见天真善良的小小脸上的笑容,我仿佛受到春日阳光的抚摩,我心上的郁结全消散了。
她忽然停住嘴,向窗外一看,一团一团的白汽在窗洞口盘旋,她把嘴一努,生气地自言自语:“又是煤臭,真要把人熏死!”她回过头,赌气似地对我说:“黎伯伯,这个地方真不好,我们应该搬家。你看,你生病,他们还要熏你。”
她说的是真话。煤臭,煤臭,两个炉子放在窗下,一边一个,早晨生火的时候用烟来熏我们;包饺出笼的时候,用带油香的蒸汽来闷我们;而且整天用那无孔不入的煤臭来刮我们的心。
“搬家?找不到房子,又搬到哪里去?要是有房子你父亲早就搬开了,”我苦恼地答道。
“包饺一笼,排骨面三碗!”粗大的声音在楼下喊起来。这也是人的声音。为什么人对人这样残酷呢?难道我们同他们中间又有过什么仇恨?无怪乎这个孩子又愤愤地说了:
“他们也是人,为什么这样不讲理?不过多卖几个钱,却不让人家舒服。爹爹向他们办交涉,总讲不好!”
不错,我那朋友同楼下两家酒菜馆的主人办过交涉,请他们把炉子移到店铺里面,不要放在人行道上,却遭他们严辞拒绝。后来实在受不住烟熏,朋友又到镇上警察分署去请求设法。那位制服整洁的讲湖北话的巡官亲自来书店调查了一通,客气地吩咐朋友写一张呈文递上去。这张呈文费了朋友许多天的功夫,呈文上去以后,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我们仍然整天受着煤烟熏炙。朋友那个新生的男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养育起来的,现在开始呀呀学语了。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一般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知道顾自己,不会想到别人。你爹爹态度不够硬,又是随随便便,所以交涉总办不成功,”我说的全是牢骚话。敏,我知道你听见一定会责备我,我不应该对一个九岁小孩说出这种话。
“我不相信,我就不要只顾自己!黎伯伯,你说得不对,”利莎嘟起嘴固执地说。
我又一次接触到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这比良药还更能够治我的病。我用感激的泪眼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