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楼上,又受着腐儒的围攻。虽然房间里摆着火钵,却变得非常寒冷了。接着来的是寂寞。周围静得很可怕。忽然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唱起了谣曲,苍凉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就像是鬼哭一般。这许久还不见堀口君回家。于是风起来了,一吹便吹散了谣曲。树木哀叫着,房屋震摇着,小孩也在下面哭了。这楼上就如一个鬼窟,我不能够再坐下去,便毅然站起来,走下楼,到玄关口去找木屐。
“张君,要出去吗?到什么地方去?”堀口夫人在房里用了焦虑的声音问道。
“海边去!”我不假思索地这样回答。不等她说第二句话,就冒着风急急走出门去。
海完全变了模样。
我认不清楚平日见惯的海了。潮暴涨起来,淹没了整个海滩。愤怒般的波涛还不住地往岸边打来。风在海上面吼叫地飞舞。海在风下面挣扎地跳动。眼睛望过去,就只看见一片黑暗。黑暗中幻象般地闪动着白光,好像海在眨眼睛,海在张口吐白沫。
浴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成了一堆前影,躲在前面。每一阵风冲过来,就使它发出怪叫。我去找那些岩石,就是这傍晚我在那上面站过的,现在连痕迹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岸边,望着前面海跟风搏斗的壮剧。一座一座的山向着我压过来,脚下的石级忽然摇晃似地在往后面退。风乘着这机会震撼我的身子。我的脸和手都像着了利刀似地发痛。一个浪打来,那白沫几乎打湿了我的脚背。
我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定了神,站稳了脚跟,想起方才几乎要把我卷下去的巨浪,还止不住心的跳动。
黑暗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海疯狂地拼命撞击岸。风带着一长列的怪声迎面飞过来。这一切都像在寻找它们的牺牲品一般。
对着这可怖的景象我也感到惊奇了。平日是那么恬静的海遇着大风的时候也会这样奋激地怒吼起来!
“可惜,堀口君不在这里,不然也可以给他一个教训。这海可以使他知道一些事情,”我这样自语着,一个人渐渐地进入了沉思的状态。
风刮着我的脸和手,我也不觉得痛;浪打湿了我的脚,我也不觉得冷。我一个人屹立在风浪搏斗的壮剧的前面,像失掉了全部知觉似的。
“张君,你来了!”一个意外的声音使我惊醒过来。我掉头看后面,正遇着堀口君的发光的眼睛。在那张清癯的脸上我看见这样的发亮的眼睛还是第一次。尤其使我惊讶的,是他会到这个地方来。
“你看见了这一切吗?”我略一迟疑便惊喜地发出了这句问话。
他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我比你早来了许久。”
我惊疑地望着他那发光的眼睛,带了暗示地自语道:
“想不到那么恬静的海也会这样可怕地怒吼起来。”
“不要说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膀子烦躁地说。我觉得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不答话,只是惊疑地望着他。
“回去罢,回到家里我有话对你细说,”过了半晌他又说了一句。
1935年2月3日在日本横滨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学》第四卷第三号(1935年3月1日)。后收入小说集《神·鬼·人》,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1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