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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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在安静里过一天就像过一年似的。

“满子君的消息来了,她在逗子的医院里养病,”堀口君忽然对我这样说,那时是傍晚,他带了孩子同我在海滨散步。

“她自己寄了信来吗?”我问道,我也很想知道满子姑娘的事情。

“不,我是从家里的来信里辗转知道的,所以只知道这么一点。我怕她的病加重了,”他说着,脸上现出无可如何的愁苦的神情。

这回答使我感到失望。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却比失望更大。似乎他至今还保持着从前对满子姑娘的爱情,依旧是那么深,没有减少一点。不过他把它埋在心的深处,只偶尔无意地在人前流露一下罢了。他这种人永远把痛苦咽在心里,对于一切的横逆,都只是默默地顺受,甚至把这当作当然的道理,或者命运。但是在心里他却伤痛地哀哭着他的损失。我的这种看法不会错。好像故意给它一个证明似的,他又接着说:“不知道怎么样,我总担心着她的病。恐怕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他皱着眉毛,一层黑云堆在他的额上。

“她的灵魂不是告诉过你,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不是说还有幸福的日子在等待你吗?”我安慰他道。我的口才很拙,仓卒间说出了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讥笑他。

“是呀,我本来是这样想的呢!但得到她在逗子患病的消息以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倒把我的话认真地听了,用很软弱的声音辩解似地说,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海天交接处的绚烂的云彩。孩子在旁边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向他问话,他也仿佛听不见了。

“何必这样担心呢?反正她现在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平日连信也不曾写一封。”这是我劝他的话。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没有力量,但也找不出更适当的话来了。不懂文学的人似乎连应对之才也缺乏,无怪乎要为绅士们所不容。但是堀口君却又把这当作诚恳的劝告听了,而且更真挚地回答道: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不关心她。这一切似乎都由一个命运来支配,自己只感到无可如何的心情。仔细想起来,人生实在是无聊啊!”

说这些话时他依旧望着天边。但云彩已经变换了。先前是淡红色的晚霞,现在成了山峰一般的黑云。夜幕像渔网一样撒在海面上,海依旧是睡眠似的恬静。潮慢慢地涨起来。小孩因为父亲不理他,早已跑开,在海滩上跑着拾贝壳去了。

过了二十几年的安分守己的生活以后,他终于吐出了绝望的呼吁。在这一刹那间所谓万能的宗教也失掉了它的力量。便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倘使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心的深处的伤痕,也会对那所谓万世不移的天经地义起了疑惑罢。至少这时的堀口君是对那存在的一切怀着不满足之感了。

“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罢,”看见他在自己造成的命运的圈子里呻吟婉转的样子,我也被感动了。我的天性使我说不出委婉的话,我便直率地把他的话否定了:“只有不能支配自己的人才会被命运支配……”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忽然阻止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周围非常静,如果有声音,那就是海水的私语。不然他一定是听见自己的心的呼号了。便是最能够忍受的心,有时也会发出几声不平的叫喊罢。然而不幸的是他会用千百句《南无妙法莲华经》来埋葬这颗心的。我能够把他的这颗劫后余烬般的心取出来洗一番吗?我一个人两只手要抗拒二三十年来的他的环境的力量,这似乎和我从前在绅士中间翻筋斗的事情一样,太狂妄了罢。但是像我这样的蠢材总高兴拣狂妄的事情做。

我正要说话,孩子却在那边大声唤他。他忽然皱一下眉头,用痛苦的声音对我说:“回去罢!……”就走去迎他的孩子。

逗子的信来了。信封上镶印着黑边,里面一张纸片印着下面的句子:

赐寄亡妻满子的供物,拜领之后,不胜感谢。亡妻遗体已于某日安葬在逗子的某地,道远不及通知,请原谅。

夫 大口某某父 大口某某

从堀口君手里接过这纸片读了两遍,不由得想起了法国女人和日本女人的问题。两只发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纸片上闪动。那张曾经在三铺席房间的电灯光下一度光辉地闪耀过的少女的面庞又在我的脑子里浮动起来。

“怎么突然来了这东西?”我问。

“是呀!第一次的通知并不曾接到,也没有送过什么东西去。不知怎么却来了这谢帖。这错误竟使我连她死去的日期也不知道。”他那极力忍住而终于忍不住的悲痛的声音,我听着更增加了我的寂寞。

横山满子的面颜最后一次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把镶印着黑边的纸片还给堀口君时,看见他在揩眼泪,就说:

“人反正是要死的。死了也就不必再提了。其实我好几年前就担心着她会来一个‘心中’呢!谁知她倒多活了这几年。”

我把话说完,才知道自己又说了不恰当的话,真是粗人!但是话说出也没法改正了。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我。

“什么?”我听见他的意外的问话,不觉更惊讶地反问。

“‘心中’!”他加重语气地说。

“‘心中’!我不过这样推测,报纸上不是常有‘心中’的记载吗?老实说我从前倒担心着她和你也许会来一下这个把戏。”我说得很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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