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小说之类的东西我一页也没有翻过,”我直率地回答道,知道也许会被他们嘲笑。
果然满子姑娘低下头笑了,接着自语似地说一句:“许是张君客气罢,”便掉过头去,富于表情地看了堀口君一眼。
“张君,你不知道,满子君读法国爱情小说差不多入了迷,她读法国小说才高兴。她读近松秋江一类的小说都要流泪的。”堀口君带笑地给我解释,而满子姑娘却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其实连近松秋江是个什么宝贝,我都不知道。
满子姑娘和堀口君低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仿佛她要他向我问什么话,他说不必问的样子。我也不去管这个,却准备着告辞的步骤。忽然满子姑娘又向我发问了:
“张君,法国女人和日本女人哪方面好,您可以讲讲吗?您喜欢法国女人,还是日本女人?”
她急切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是知道的。但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才好。若说两方面都不喜欢,那倒合我自己的意思,但是又对不住堀口君了。似乎是应该说喜欢日本女人的,而我却老实不客气地回答:“我完全没有注意过。”
我自己也看得出来满子姑娘被我这回答窘住了,但我也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倒是堀口君聪明,他开玩笑地插嘴说:
“你别问他这些事,学经济的人都是没有情感的,脑子里只有那些长得没有办法的数目字。”
从堀口君本人笑起,三个人全笑了。这算是解了围。我看见满子姑娘同我渐渐地熟悉起来,害怕她还要用法国的什么和日本的什么向我作第二次的进攻,连忙站起来,并不管失礼不失礼,什么客套话也不说,就借故慌忙地逃走了。
以后,我就再没有和满子姑娘对面谈过话,在公园遇见她和堀口君在一起的事,也有过两三回,但都只是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或者侧面。我因为怕她再用什么来进攻,所以连堀口君的住处也索性不去,偶尔去时,也是先断定了在那个时候不会遇见她才去的。堀口君好像不知道这个,他还“满子君问你好”,“满子君又问起你呢”地屡次对我说,使我很难回答他。有一次他说约了满子君去什么地方,要我同去。虽然我不想谢绝他的好意,但也终于借故谢绝了。
我虽没有和满子姑娘再见面,但我可以从堀口君的脸上知道她的消息。的确那张清癯的脸把他们两人的种种事情毫不隐瞒地报告出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阴影走上了他的脸。他的父亲从新泻县写了很长的信来,否认他同满子姑娘订约束的事,并且将他痛斥了一番,——即使他不告诉我这些话,我也可以从他的面孔上看出来。后来他又告诉我:满子姑娘的父亲采纳了在大连的哥哥的意见,对他们的约束也突然反对起来。
二月初某星期日的上午,我去找堀口君,打算把他的课堂笔记借来翻看一下。毕业期近了,大家都忙着预备考试,连平日不注意听讲的我也着急起来,因此我想堀口君一定在家里用功。但我走进他的房间,却看见他和满子姑娘跪在座蒲团上对哭。看见平日非常用功的学生到了这个地步,也有点可怜他。自己每天在报纸上看见什么“心中”(心中:“殉情”的意思。在日本一对情人一块儿自杀叫做“心中”。),什么“心中”,心里担心着不要他们两个也来一下情死,怎么办?想劝他们,又找不出话来说。自己的口才拙,是不必讳言的。同时又想到这边报纸上近来正骂着女人只顾爱情不知国家,似乎朝野异口同声地要女人同国家结婚养小孩。所以我也只得闭口了。堀口君倒拭着眼泪来和我应酬,我反而现出狼狈的样子。满子姑娘只顾俯着头哭,我也没有理她。从堀口君手里接过笔记簿,就匆忙地告辞走了。倔口君把笔记簿递给我时,曾绝望地对我表示就是不毕业也不要紧。我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悲愤语。
三月里我和堀口君都毕了业。成绩不好,这是小事。重要的是毕业把我们两个人分开了。我老早就担心着他会同满子姑娘来一下“心中”,看见他的脸色一天天愈加难看起来,更不得不为他的事情发愁。但是我们毕业后我在日本各地游历时期中,报纸上并不曾刊出堀口和横山两人的情死的消息。在神户上船回国以前我还照着他写给我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去。
在中国虽然处着种种艰难的逆境,我也是坦然下着脚步。我被一个大学聘了去教书,但在绅士们中间周旋不到两年以后,觉得还是做挑粪夫干净一点,就这样被人排挤出了学校。一个筋斗从讲坛翻到社会里,又混了几年。做教授的时候倒常常想起堀口君,心里想:像我这样的蠢材,也穿起了绅士衣服在大学里混起来,不知道堀口君会有什么样的感想。他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的职务罢。于是在看厌了绅士们的把戏以后觉得寂寞时,就给堀口君写了一封一封的信去。他也把一封一封的回信寄来,从没有失过一次约。信里的句子是我意想不到地亲切和真挚。他做了一个商业学校的教员,和一个姓“我妻”的女人结了婚,生了小孩。生活并不如意,但也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地过着日子。他的信和他的人完全一样,不仅他的安分守己的态度没有改变,他在思想上更衰老得把家传的宗教当作至高无上的安慰了。他有一次甚至明白地表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的缘故”,而且“只求无病无灾地把小孩养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