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这样说,但是他的心并不是很宁静的。他自己并不相信这样的话。不过他的脑子却没有功夫思索了。他就在床上躺下来,换句话说,他就糊里糊涂地睡下了。
他第二天早晨醒来,还看不见安娜。她依旧没有回家,也没有人招呼他,他还得照料自己。后来安娜回来了,她料理他们的中饭,她还给他一点零钱花。
“安鲁席卡,你真漂亮呀!”他看见妻子的粉脸,就这样说。
“费佳,我不许你这样说,你没好心的!”她走过来含笑地让他吻了她。
“我以后不说了。可是我看见你回来,禁不住又要说出这种话。”他像接受恩惠一般地接受了她的吻,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抱歉的神情。
“你又喝酒了,费佳。我知道,你这个酒鬼,总把钱送到酒上面去。”她好心地责备他。
“不要说了,安鲁席卡,在彼得堡我们整天喝香槟呢!”他哀求似地说了,这自然是夸张的话,在彼得堡他不过偶尔喝香槟,常喝的倒是伏特加(伏特加:俄国的烧酒。)。
“在彼得堡,那是从前的事。现在我们是在中国了。在中国什么东西都是冷的,生活全是冷的。”她说着,渐渐地把笑容收敛起来,一个人在那张旧沙发上坐下去,眼睛望着壁上挂的一张照片,在照片上她又看到了他们夫妇在彼得堡的生活。
他看见妻子不高兴了,就过去安慰她。他坐在沙发的靠手上,伸一只手去挽住她的颈项,抱歉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使你不快活,你要宽恕我。”
她把身子紧紧地偎着他,不答话。过了一会儿她叹息说:“那些都成了捉不回来的梦景了。”
“安鲁席卡,你又在怀念彼得堡吗?不要老是拿怀念折磨你自己呀!”他痛惜地说,他究竟热爱着他的妻子,跟从前没有两样。
“我再不能够忍耐下去了。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你全不关心我,你只知道喝酒。你只知道向我要钱!”她半气愤地半带哭声地对他说了。她的肩头不停地起伏着。
这是他听惯了的话。他知道妻子的脾气。她前一晚上在别人那里受了气,她回家就把气发泄在他的身上,但是这所谓发脾气也不过说几句责备他的话,或者嚷着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这也是很容易对付的。但是次数愈多,他自己也就渐渐地受不住了。那羞愧,那痛苦,在他的心上愈积愈多起来。
“安鲁席卡,你再等等罢。为了我的缘故请你再忍耐一下罢。我们以后就会有办法的。我们的生活会渐渐地变好的。”他起初拿这样的话劝她。但是后来他自己的心也在反抗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全是空话。
“变好起来,恐怕永远是一场梦!在这里再住下去,就只有苦死我!我真不敢往下想。我不知道今天以后还有多少日子?……”她开始抽泣起来。但是她还在挣扎,极力不要哭出声。
他的心更软了,一切骄傲的思想都飞走了。只剩下一个痛苦的念头。他就问:“昨晚上那个人待你好吗?”他问这句话就像把刀往自己的心里刺,那痛苦使他把牙齿咬紧了。
“好?我就没遇见过一个好人!那个畜生喝饱了酒,那样粗暴,就给他蹂躏了一晚上,我的膀子也给他咬伤了,”她一面说,一面揉她的左膀。她把衣服解开给他看,肩头以下不远处,有接连几排紫色的牙齿印,在白色的膀子上很清楚地现出来。
他一生看见过不少的伤痕,甚至有许多是致命的。但是这一点轻微的伤痕却像一股强烈的火焰烧得他不敢睁大眼睛。在他的耳边响着女人的求救般的声音:“你给我想个办法罢,这种生活我实在受不下去了。”他极力忍住眼泪,然而眼泪终于打败了他,从眼眶里狂流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把脸压在她的膀子上哭了。
这样一来妻子就不再说气话了。她慢慢地止了眼泪,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温和地说:“不要像小孩那样地哭。你看你会把我的衣服弄脏的。……我相信你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渐渐地变好的。”起初是妻子责备丈夫,现在却轮到妻子来安慰丈夫了。这一哭就结束了两个人中间的争吵。
接着丈夫就说:“我以后决不再喝酒了。”两个人又和好起来,讲些亲爱的话,做些事,或者夫妇一块儿出去在一个饭店里吃了饭,自然不会到他晚上常去喝酒的那个小咖啡店去;或者就在家里吃饭,由妻子讲些美国水兵的笑话,丈夫也真的带了笑容听着。他们知道消磨时间的方法。轮到晚上妻子要出去的时候,丈夫得了零钱,又听到嘱咐:“不要又去喝酒呀!就好好地在家里玩罢!”她永远说这样的话,就像母亲在吩咐孩子。但是她也知道她出去不到半点钟他又会到咖啡店去。
他起初是不打算再去咖啡店的,他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应该听从她的话了。”他就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拿出那本破旧的《圣经》摊开来读,他想从《圣经》里面得到一点安慰。这许多年来跟着他漂流了许多地方的,除了妻子以外,就只有这本书。他是相信上帝的,他也知道他在生活里失掉忍耐力的时候,他可以求上帝救他。
于是他读了:“人子将要被交给祭司长和文士:他们要定他死罪;交给外邦人:他们要戏弄他,吐唾沫在他睑上,鞭打他,杀害他。过了三天,他要复活。”见《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十章第三十三至三十四节。
又是这样的话!他不能读下去了。他想:“老是读这个有什么用呢?人子都会受这些苦,但是他要复活。我们人是不能够复活的。他们戏弄我,吐唾沫在我的脸上,鞭打我,虐待我一直到死,我死了却不能够复活,我相信上帝有什么好处?”这时候妻的带着受苦表情的粉脸便在书上现出来了。他翻过一页,却看不清楚字迹,依旧只看见她的脸。他实在不能忍受下去,就阖了书,把大衣一披,帽子一戴,往咖啡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