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李没有话说了。是的,阿六的事情他还记得很清楚。阿六是一个安分的农民。农忙的时候给人家做帮工,没有工作时就做挑夫。他有一次不肯纳扁担税,带着几个挑夫到包税的唐锡藩家里去闹过。过两天县里公安局就派人来把阿六捉去了,说他有通匪的嫌疑,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警察捉阿六的时候,阿六刚刚挑了担子走上阿李的船。阿李看得很清楚。一个安分的人,他从没有做过坏事,衙门里却说他通匪。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呀!阿李现在相信根生嫂的话了。
阿李的脸色阴沉起来,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绞着手在思索。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脑子在发胀,许多景象在他的脑子里轮流变换。他就抓起根生嫂的膀子说:“快起来,即使根生真的给抓去了,我们也得想法救他呀!你坐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他把根生嫂拉起来。两个人沿着河边急急地走着。
他们走不到一半路,正遇着孩子跑过来。孩子跑得很快,高声叫着:“阿爸,”脸色很难看。“根生……”他一把拉住阿李的膀子,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根生,什么地方?”根生嫂抢着问,声音抖得厉害。她跑到孩子的面前摇撼他的身子。
“阿林,讲呀!什么事?”阿李也很激动,他感到了一个不吉的预兆。
阿林满头是汗,一张小脸现出恐怖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根生……在……”他拉着他们两个就跑。
在河畔一段凸出的草地上,三个客人都蹲在那里。草地比土路低了好些。孩子第一个跑到那里去。“阿爸,你看!……”他恐怖地大声叫起来。
根生嫂尖锐地狂叫一声,就跟着跑过去。阿李也跑去了。
河边是一堆水莲,紫色的莲花茂盛地开着。小学教员跪在草地上正拿手拨开水莲,从那里露出了一个人的臃肿的胖身体,它平静地伏在水面上。香云纱裤给一棵树根绊住了。左背下衫子破了一个洞。
“根生!”女人哀声叫着,俯下去伸手拉尸体,伤心地哭起来。
“不中用了!”小学教员掉过头悲哀地对阿李说,声音很低。
“一定是先中了枪,”商店伙计接口说。“看,这许多血迹!”
“我们把他抬上来罢,”杂货店的小老板说。
阿李大声叹了一口气,紧紧捏住孩子的战抖的膀子,痴呆地望着水面。
根生嫂的哭声不停地在空中撞击,好像许多颗心碎在那里面,碎成了一丝一丝,一粒一粒似的。它们渗透了整个月夜。空中、地上、水里仿佛一切全哭了起来,一棵树,一片草,一朵花,一张水莲叶。
静静地这个乡村躺在月光下面,静静地这条小河躺在月光下面。在这悲哀的气氛中,仿佛整个乡村都哭起来了。没有一个人是例外,每个人的眼里都滴下了泪珠。
这晚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没有风雨。但是从来不脱班的阿李的船却第一次脱班了。
1933年夏在广州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学》第一卷第三号(1933年9月1日),后收入小说集《将军》,生活书店1934年8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