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工艺美术革命者莫理士〔莫里斯〕(William Morris)曾以提倡“生活的艺术化”著名于世。他同王尔德一样,叹息世间大多数的人只是“生存”而已,极少有真个“生活”的人。他同卡本德〔卡彭特〕一样,主张生活是一种艺术。但他的主要事业是改良工艺美术品。因此他的所谓“艺术化”,偏重了外生活的方面,尤其是日用器物等的形式方面。他说生活的美化,并非奢侈的意想,只要合乎两个条件:即“单纯”与“坚牢”。故美的器物,就是单纯而坚牢的器物。这话实在很对!现今我国大多数的人,大家把“艺术的”及“美的”等字误解,曲解,认为奢侈,浮靡,时髦,甚至香艳的意思。这种人真可谓“不知趣”。他们倘看见莫理士风的单纯而坚牢的工艺品,反将指斥它们为不漂亮,不美,非艺术的呢。“趣”之一字,实在只能冷暖自知,而难于言宣。我没有为莫理士艺术说法的广长舌。现在只就房室布置的小事谈谈。
莫理士说:一个趣味健全的人的房室的设备,以单纯而合用为主,不求奢华。他把房室里所需要的器物开一篇账如下,以为不必再多,也不可再少了。
1.大容量的书橱一架。
2.桌子一只。
3.可搬动的椅子若干。
4.可坐卧的长椅一只。
5.抽斗的食物橱一架。
6.有壁上装饰若干——绘画,雕刻,模样美好的壁衣等。
7.花瓶一个。(都会的房室中尤不可缺。)
8.火炉一架。(英国气候的房室中尤不可缺。)
9.披雅娜〔钢琴〕(piano)一架。
10.二分钟可以收拾出室的地毯一条。
我初看这篇账,觉得可笑。这位莫理士先生非但美术单纯,连他自己的头脑也太单纯了。人心如此不同,人生如此复杂,怎么可把房间的设备规定一律,像学校里规定学生的童子服装一样呢,尤其是在中国的环境里,看了这篇账,觉得荒唐。没有洋房的人怎么装火炉呢?不懂音乐的人用什么披雅娜呢?不看书的人备什么书橱呢?然而这是我的谬见。古语云“人穷志短”,生在精神物质两俱饥荒的现今中国社会里的人,往往因陋就简,而抛撇人生的远大的理想。理想的人生,原是个个人应该读书,个个人可以弹披雅娜,个个人胜任上述的设备的。
且不讲个个人,单用我自己个人的生活趣味来看这篇账,这的确是适当的房间设备。假如莫理士先生这样地设备了一个房间而白请我住,我除了第一条和最后两条略有可议以外,其余都很满意。桌子,椅子,长椅,食物橱,壁上装饰,花瓶,火炉,我都是乐用的——虽然我现在的房间并没有这样的设备。大书橱和披雅娜搬运不便,二分钟可以收拾的地毯反而麻烦,我想加以修改。
莫理士用大书橱,大概取其“单纯”,一架橱里可以包罗万象。但我嫌其太过笨重,不易搬运。洋装书足有砖头的重量,一个大书橱的容积的三分之二倘是洋装书,这书橱就仿佛一堵包墙包墙,是指房子周围造得很高的围墙。一般比房子本身更高,把房子包围起来,以达到防火防盗的目的。,抬起来比棺材更重。把洋装书统统拿出,然后搬动,在我觉得惮烦。假如莫理士先生质问:既然惮烦,你为什么要搬动它?让它永久摆在适当的地方就好了!在这里我自有一种嗜好和主张,说出来,也许不会使提倡生活艺术化的莫理士先生反感。原来我有一种习惯,欢喜搬房间,房间看得厌倦了要摆过。在青年时代,我的房间是每半月搬动一次,把几件家具像着棋一般调来调去,调出种种的景象来。照“市容”例,这种景象不妨称之为“室容”。室容一变,室中的主人的趣味一新,看书写作都高兴了。当时我自笑这真是capricious〔反复无常〕的青年人的行径。但现在这行径已大改变,非但不喜常常搬动,有时连布置都任别人代办,无论办得怎样“非艺术的”,我也安之若素。别人说我到底年纪一大,好静不好动了。其实完全不对。我的习惯改变的原因有二,第一,我心底里的capricious气质并不消失,还是容易厌倦,现在连“搬房间”这种习惯也觉得厌倦了,所以不搬。第二,我的年龄大起来,对于世间各种已成的艺术都有些儿看厌,同时自己又造不出比已有的艺术更艺术的艺术来,变成了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绝物。因此无意再用热心去玩弄这种花样。对于环境感觉不满的时候,宁可闭了眼睛,欣赏自己心中的虚构,或者放眼天空,在白云中假想艺术的表现。却不肯再同少年时代一样卷起衣袖来扛桌搬橱,补壁糊窗,以求不过如此的新景象。所以表面上我的脾气已经改变,内部依然未改;那种要求只有比前更大。行动上我似乎好静而不好动,心情中依然好动而不好静;动得只有比前更甚。因此,在事实上我虽不再要求常常搬房间,在理论上我还是主张房间常常要搬,而嫌莫理士先生那口大书橱搬起来太笨重。我的意思,书橱不宜全体连牢,宜乎划分数段,每段的大小,以同衣箱一般一两人可以随意搬运为度。这样办法,除便于搬运外,还有一种便利:书物的性质可以因此有了大致的分类,容易寻找。需要某类书籍较多时可以把各部分交换地位,使常用的部分近在手头。而在广大的房间中,这种书橱还有一种妙用:即拿书橱代替墙壁把房间隔分。这墙壁可以移动的,故如何隔分,可随人意而自由变换。我国旧式的书箱,就具有这点好处,其实比新式的长大笨重的书橱适用得多。样子也并不比书橱难看。若用银杏木制,涂广漆,既坚固耐用,又朴素耐看,真是合于莫理士的“单纯坚牢”主义的良好工艺美术品。恐怕莫理士先生没有见过我国这种书箱。假如看见了,也许会把上面的账单上的第一条改作“银杏木制广漆书箱数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