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记得我同你诀别的最后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乡间已经避居九天了。九天之中,敌机常常来袭。我们在乡间望见它们从海边飞来,到达石门湾市空,从容地飞下,公然地投弹。幸而全市已空,他们的炸弹全是白费的。因此,我们白天都不敢出市。到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东西。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陈宝,黑夜出市,回家取书,同时就是和你诀别。我走进你的门,看见芭蕉孤危地矗立着,二十余扇玻璃窗紧紧地闭着,全部寂静,毫无声息。缺月从芭蕉间照着你,作凄凉之色。我跨进堂前,看见一只饿瘦了的黄狗躺在沙发椅子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突然起身,给我吓了一跳。我走上楼梯,楼门边转出一只饿瘦了的老黑猫来,举头向我注视,发出数声悠长而无力的叫声,并且依依在陈宝的脚边,不肯离去。我们找些冷饭残菜喂了猫狗,然后开始取书。我把我所欢喜的,最近有用的,和重价买来的书选出了两网篮,明天饬人送到乡下。为恐敌机再来投烧夷弹,毁了你的全部。但我竭力把这念头遏住,勿使它明显地浮出到意识上来,因为我不忍让你被毁,不愿和你永诀的!我装好两网篮书,已是十一点钟,肚里略有些饥。开开橱门,发见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玫瑰烧酒,就拿到堂西的书室里放在“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对联旁边的酒桌子上,两人共食。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我发见她嚼花生米的声音特别清晰而响亮,各隆,各隆,各隆,各隆……好像市心里演戏的鼓声。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戛然地振响,满间屋子发出回声。这使我感到环境的静寂,绝对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为我生以来所未有。我拿起电筒,同陈宝二人走出门去,看一看这异常的环境,我们从东至西,从南到北,穿遍了石门湾的街道,不见半个人影,不见半点火光。但有几条饿瘦了的狗躺在巷口,见了我们,勉强站起来,发出几声凄惨的愤懑的叫声。只有下西弄里一家铺子的楼上,有老年人的咳嗽声,其声为环境的寂静所衬托,异常清楚,异常可怕。我们不久就回家。我们在你的楼上的正寝中睡了半夜。天色黎明,即起身入乡,恐怕敌机一早就来。我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朱栏映着粉墙,樱桃傍着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在黎明中反射出惨淡的光辉。我在心中对你告别:“缘缘堂,再会吧!我们将来再见!”谁知这一瞬间正是我们的永诀,我们永远不得再见了!
以上我说了许多往事,似有不堪回首之悲,其实不然!我今谨告你在天之灵,我们现在虽然不得再见,但这是暂时的,将来我们必有更光荣的团聚。因为你是暴敌的侵略的炮火所摧残的,或是我们的神圣抗战的反攻的炮火所焚毁的。倘属前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样地愤慨,翘盼着最后的胜利为你复仇,决不会悲哀失望的。倘属后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样地毫不介意;料想你被焚时一定蓦地成空,让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替你去报仇,也决不会悲哀失望的。不但不会悲哀失望,我又觉得非常光荣。因为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我们为欲歼灭暴敌,以维持世界人类的和平幸福,我们不惜焦土。你做了焦土抗战的先锋,这真是何等光荣的事。最后的胜利快到了!你不久一定会复活!我们不久一定团聚,更光荣的团聚!
1938年《宇宙风》第67期(1938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