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时的他,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做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尽量发挥过他的才华。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的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忧患与悲哀”,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远的思慕。
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着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大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来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一首凄婉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我可爱的阳光明媚的老家》〕来改作一曲《忆儿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时的自己描写了。
自从他母亲去世,他抛弃了城南草堂而去国以后,许家的家运不久也衰沉了,后来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经走访这故居,屋外小浜,桥,树,依然如故,屋内除了墙门上的黄漆改为黑漆以外,装修布置亦均如旧时,不过改换了屋主而已。
这一次他来上海,因为江西的信没有到,客居无事,灵山寺地点又在小南门,离金洞桥很近;还有,他晓得大前门有一处讲经念佛的地方叫做超尘精舍,也想去看看,就于来访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门一带去寻访。跑了许久,总找不到超尘精舍。他只得改道访城南草堂去。
哪里晓得!城南草堂的门外,就挂着超尘精舍的匾额,而所谓超尘精舍,正设在城南草堂里面!进内一看,装修一如旧时,不过换了洋式的窗户与栏杆,加了新漆,墙上添了些花墙洞。从前他母亲所居的房间,现在已供着佛像,有僧人在那里做课了。近旁的风物也变换了,浜已没有,相当于浜处有一条新筑的马路,桥也没有,树也没有了。他走上转角上一家旧时早有的老药铺,药铺里的人也都已不认识。问了他们,方才晓得这浜是新近被填作马路的,桥已被拆去,柳亦被砍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开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还是别的原故,把它送给和尚讲经念佛了。
弘一师讲到这时候,好像兴奋得很,说:
“真是奇缘!那时候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啊!”其“无穷”两字拍子延得特别长,使我感到一阵鼻酸。后来他又说:
“几时可陪你们去看看。”
这下午谈到四点钟,我们引他们去参观学园,又看了他所赠的《续藏经》,五点钟送他们上车返灵山寺,又约定明晨由我们去访,同去看城南草堂。
翌晨九点钟模样,我偕W君,C君同到灵山寺见弘一师,知江西信于昨晚寄到,已决定今晚上船,弘伞师正在送行李买船票去,不在那里。坐谈的时候,他拿出一册白龙山人墨妙来送给我们,说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转送立达图书室的。过了一会,他就换上草鞋,一手夹了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我们看城南草堂去。
去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们。哪里是浜,哪里是桥,树,哪里是他当时进出惯走的路。走进超尘精舍,我看见屋是五开间的,建筑总算讲究,天井虽不大,然五间共通,尚不窄仄,可够住两份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们,说:这是公共客堂,这是他的书房,这是他私人的会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这是挂“城南草堂”的匾额的地方。
里面一个穿背心的和尚见我们在天井里指点张望,就走出来察看,又打宁波白招呼我们坐,弘一师谢他,说“我们是看看的”,又笑着对他说:“这房子我曾住过,二十几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
我觉得今天看见城南草堂的实物,感兴远不及昨天听他讲的时候浓重,且眼见的房子,马路,药铺,也不像昨天听他讲的时候的美而诗的了。只是看见那宁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眼前仿佛显出二十几年前后的两幅对照图,起了人生刹那的悲哀。回出来时,我只管耽于遐想:
“如果他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如果这母亲现在尚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凭吊这房子了!谁操着制定这局面的权份呢?”
出了弄,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们就邀他到城隍庙的素菜馆里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谈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阴居士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我们晓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无事,就请他引导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访问尤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