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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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温和晴爽的星期六下午,我与一青年君及两小孩一青年君,是作者的学生鲍慧和;两小孩,是作者的女儿阿宝和软软。四人从里湖雇一叶西湖船,将穿过西湖,到对岸的白云庵去求签,为的是我的二姐为她的儿子择配,已把媒人拿来的八字八字,这里指媒人拿给男方的红帖子上用花甲子写的女子出生年、月、日、时,共八个字,故名。打听得满意,最后要请白云庵里的月下老人代为决定,特写信来嘱我去求签。这一天下午风和日暖,景色宜人,加之是星期六,人意格外安闲;况且为了喜事而去,倍觉欢欣。这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难合并,人生中是难得几度的!从“人意格外安闲……”至此,编入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时,作者曾作改动,现予恢复。

我们一路谈笑,唱歌,吃花生米,弄桨,不觉船已摇到湖的中心。但见一条狭狭的黑带远远地围绕着我们,此外上下四方都是碧蓝的天,和映着碧天的水。古人诗云:“春水船如天上坐”。我觉得我们在形式上“如天上坐”,在感觉上又像进了另一世界。因为这里除了我们四人和舟子一人外,周围都是单纯的自然,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仅由我们五人构成一个单纯而和平、寂寞而清闲的小世界。这景象忽然引起我一种没来由的恐怖:我假想现在天上忽起狂风,水中忽涌巨浪,我们这小世界将被这大自然的暴力所吞灭。又假想我们的舟子是《水浒传》里的三阮之流,忽然放下桨,从船底抽出一把大刀来,把我们四人一一砍下水里去,让他一人独占了这世界。但我立刻感觉这种假想的没来由。天这样晴明,水这样平静,我们的舟子这样和善,况且白云庵的粉墙已像一张卡片大小地映入我们的望中了。我就停止妄想从“但我立刻感觉这种假想的没来由……”至此,编入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时作者有删改。,和同坐的青年闲谈远景的看法,云的曲线的画法。坐在对方的两小孩也回转头去观察那些自然,各述自己所见的画意。

忽然,我们船旁的水里轰然一响,一件很大的东西从上而下,落入坐在我旁边的青年的怀里,而且在他怀里任情跳跃,忽而捶他的胸,忽而批他的颊,一息不停,使人一时不能辨别这是什么东西。在这一刹那间,我们四人大家停止了意识,入了不知所云的三昧境,因为那东西突如其来,大家全无预防,况且为从来所未有的经验,所以四人大家发呆了。这青年瞠目垂手而坐,不说不动,一任那大东西在他怀中大肆活动。他并不素抱不抵抗主义。今所以不动者,大概一则为了在这和平的环境中万万想不到需要抵抗;二则为了未知来者是谁及应否抵抗,所以暂时不动。我坐在他的身旁,最初疑心他发羊癫疯,忽然一人打起拳来;后来才知道有物在那里打他,但也不知为何物,一时无法营救。对方二小孩听得暴动的声音,始从自然美欣赏中转过头来,也惊惶得说不出话从“对方二小孩听得暴动的声音……”至此,编入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时被作者删去。。这奇怪的沉默持续了约三四秒钟,始被船尾上的舟子来打破,他喊道:

“捉牢,捉牢!放到后艄里来!”

这时候我们都已认明这闯入者是一条大鱼。自头至尾约有二尺多长。它若非有意来搭我们的船,大约是在湖底里躲得沉闷,也学一学跳高,不意跳入我们的船里的青年的怀中了。这青年认明是鱼之后,就本能地听从舟子的话,伸手捉牢它。但鱼身很大又很滑,再三擒拿,方始捉牢。滴滴的鱼血染遍了青年的两手和衣服,又溅到我的衣裾上。这青年尚未决定处置这俘虏的方法,两小孩看到血滴,一齐对他请愿:

“放生!放生!”

同时舟子停了桨,靠近他背后来,连叫:

“放到后艄里来!放到后艄里来!”

我听舟子的叫声,非常切实,似觉其口上带着些涎沫的。他虽然靠近这青年,而又叫得这般切实,但其声音在这青年的听觉上似乎不及两小孩的请愿声的响亮,他两手一伸,把这条大鱼连血抛在西湖里了。它临去又作一小跳跃,尾巴露出水来向两小孩这方面一挥,就不知去向了。船舱里的四人大家欢喜地连叫:“好啊!放生!”船艄里的舟子隔了数秒钟的沉默,才回到他的坐位里重新打桨,也欢喜地叫:“好啊!放生!”然而不再连叫。我在舟子的数秒钟的沉默中感到种种的不快。又在他的不再连叫之后觉得一种不自然的空气涨塞了我们的一叶扁舟。水天虽然这般空阔,似乎与我们的扁舟隔着玻璃,不能调剂其沉闷。是非之念充满了我的脑中。我不知道这样的鱼的所有权应该是属谁的。但想象这鱼倘然迟跳了数秒钟,跳进船艄里去,一定依照舟子的意见而被处置,今晚必为盘中之肴无疑。为鱼的生命着想,它这一跳是不幸中之幸。但为舟子着想,却是幸中之不幸。这鱼的价值可达一元左右,抵得两三次从里湖划到白云庵的劳力的代价。这不劳而获的幸运得而复失,在我们的舟子是难免一会儿懊恼的。于是我设法安慰他:“这是跳龙门的鲤鱼,鲤鱼跳进你的船里,你——(我看看他,又改了口)你的儿子好做官了。”他立刻欢喜了,喀喀地笑着回答我说:“放生有福,先生们都发财!”接着又说:“我的儿子今年十八岁,在××衙门里当公差,××老爷很欢喜他呢。”“那么将来一定可以做官!那时你把这船丢了,去做老太爷!”船舱里和船艄里的人大家笑了。刚才涨塞在船里的沉闷的空气,都被笑声驱散了。船头在白云庵靠岸的时候,大家已把放生的事忘却。最后一小孩跨上了岸,回头对舟子喊道:“老太爷再会!”岸上的人和船里的人又都笑起来。我们一直笑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堂里。

我们在月下老人的签筒里摸了一张“何如?子曰,可也。”的签,搭公共汽车回寓,天已经黑了。

廿四〔1935〕年三月二日于杭州。《车厢社会》(散文集),1935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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