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篇莫干山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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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之,久之,彼方的地平线上涌出一黑点,渐渐地大起来。“来了!来了!”我们这里发出一阵愉快的叫声。然而开来的是一辆极漂亮的新式小汽车,飞也似地通过了我们这病车之旁而长逝。只留下些汽油气和香水气给我们闻闻。我们目送了这辆“油壁香车”之后,再回转头来盼望我们的黑点。久之,久之,地平线上果然又涌出了一个黑点。“这回一定是了!”有人这样叫,大家伸长了脖子翘盼。但是司机说“不是,是长兴班”。果然那黑点渐大起来,变成了黄点,又变成了一辆公共汽车而停在我们这病车的后面了。这是司机唤他们停的。他问他们有没有救我们的方法,可不可以先分载几个客人去。那车上的司机下车来给我们的病车诊察了一下,摇摇头上车去。许多客人想拥上这车去,然而车中满满的,没有一个空坐位,都被拒绝出来。那卖票的把门一关,立刻开走。车中的人从玻璃窗内笑着回顾我们。我们呢,站在黄沙路边上蹙着眉头目送他们,莫得同车归,自己觉得怪可怜的。

后来终于盼到了我们的救星。来的是一辆破旧不堪的小篷车。里面走出一个浑身龌龊的人来。他穿着一套连裤的蓝布的工人服装,满身是油污,头戴一顶没有束带的灰色呢帽,脸色青白而处处涂着油污,望去与呢帽分别不出。脚上穿一双橡皮底的大皮鞋,手中提着一只荷包。他下了篷车,大踏步走向我们的病车头上来。大家让他路,表示起敬。又跟了他到车头前去看他显本领。他到车头前就把身体仰卧在地上,把头钻进车底下去。我在车边望去,看到的仿佛是汽车闯祸时的可怕的样子。过了一会他钻出来,立起身来,摇摇头说:“没有这种螺旋钉。带来的都配不上。”乘客和司机都着起急来:“怎么办呢?你为什么不多带几种来?”他又摇摇头说:“这种螺旋厂里也没有,要定做的。”听见这话的人都慌张了。有几个人几乎哭得出来。然而机器司务忽然计上心来。他对司机说:“用木头做!”司机哭丧着脸说:“木头呢?刀呢?你又没带来。”机器司务向四野一望,断然地说道:“同老百姓想法!”就放下手中的荷包,径奔向那两间茅屋。他借了一把厨刀和一根硬柴回来,就在车头旁边削起来。茅屋里的老妇人另拿一根硬柴走过来,说怕那根是空心的,用不得,所以再送一根来。机器司务削了几刀之后,果然发见他拿的一根是空心的,就改用了老妇人手里的一根。这时候打了圈子监视着的乘客,似乎大家感谢机器司务和那老妇人。衣服丽都或身带手枪的乘客,在这时候只得求教于这个龌龊的工人;堂皇的杭州汽车厂,在这时候只得乞助于荒村中的老妇人;物质文明极盛的都市里开来的汽车,在这时候也要向这起码设备的茅屋里去借用工具。乘客靠司机,司机靠机器司务,机器司务终于靠老百姓。

机器司务用茅屋里的老妇人所供给的工具和材料,做成了一只代用的螺旋钉,装在我们的病车上,病果然被他治愈了。于是司机又高高地坐到他那主席的座位上,开起车来;乘客们也纷纷上车,各就原位,安居乐业,车子立刻向前驶行。这时候春风扑面,春光映目,大家得意洋洋地观赏前途的风景,不再想起那龌龊的机器司务和那茅屋里的老妇人了。

我同Z先生于下午安抵朋友L先生的家里,玩了数天回杭。本想写一篇“莫干山游记”,然而回想起来,觉得只有去时途中的一段可以记述,就在题目上加了“半篇”两字。

廿四〔1935〕年四月二十二日于杭州。《论语》第66期(1935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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