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座位,又变了形式。前此的长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藤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见的躺藤椅一样。这变化比前又进一步,即不但全变了椅的质料,又全变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须得仰躺下来,把眼睛看着船篷。船篷看厌了,或是想同对面的人谈谈,须得两臂使个劲道,支撑起来。四周悬空地危坐着,让藤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后面。这料想是船家营业竞争愈趋厉害,于是苦心窥察游客贪舒服的心理而创制的。他们看见游湖来的富绅、贵客、公子、小姐,大都脚不着地,手不着物,一味贪图安逸。他们为营生起见,就委曲迎合这种游客的心理,索性在船里放两把躺藤椅,让他们在湖面上躺来躺去,像浮尸一般。我在这里看见了世纪末的痼疾的影迹:十九世纪末的颓废主义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助力,在所谓文明人之间长养了一种贪闲好逸的风习。起居饮食用器什物,处处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难免汩没了耐劳习苦的美德,而助长了贪闲好逸的恶习。西湖上自从那种用躺藤椅的游船出现之后,不拘它们在游湖的实用上何等不适宜,在游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观,世间自有许多人欢迎它们,使它们风行一时。这不是颓废精神的遗毒所使然吗?正当的游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预备。这决不是放逸,更不是养病。但那种西湖船载了仰天躺着的游客而来,我初见时认真当作载来的是一船病人呢。
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座位又变了形式。前此的躺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发。厚得“木老老”“木老老”,杭州方言,意即“很”,“十分”。的两块弹簧垫,有的装着雪白的或淡黄的布套;有的装着紫酱色的皮,皮面上画着斜方形的格子,好像头等火车中的座位。沙发这种东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够舒服之至了。但在健康人,也许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脸皮半软半硬,对人迎合得十分周到,体贴得无微不至,有时使人肉麻。它那些弹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时使人难过。这又好似一个陷阱,翻了进去一时爬不起来。故我只有十分疲劳或者生病的时候,懂得沙发的好处;若在健康时,我常觉得看别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里装沙发,情形就与室内不同。在实用上说,当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觉很温软,与西湖春景给人的感觉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藤椅那么大,坐着闲看闲谈也很自然。然而倘把西湖船当作一件工艺品而审察它的形式,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为这些船身还是旧式的,还是二十年前装藤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座位的部分奇迹地换了新式的弹簧坐垫,使人看了发生“时代错误”之感。若以弹簧坐垫为标准,则船身的形式应该还要造得精密,材料应该还要选得细致,油漆应该还要配得美观,船篷应该还要张得整齐。摇船人的脸孔应该还要有血气,不应该如此憔悴;摇船人的衣服应该还要楚楚,不应该教他穿得像叫化子一般褴褛。我今天就坐了这样的一只西湖船回来,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种种感想,上岸后不能忘却。现在就把它们记录在这里。总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来,变了四次。但是愈变愈坏,变坏的主要原因,是游客的座位愈变愈舒服,愈变愈奢华;而船身愈变愈旧,摇船人的脸孔愈变愈憔悴,摇船人的衣服愈变愈褴褛。因此形成了许多不调和的可悲的现象,点缀在西湖的骀荡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廿五〔1936〕年二月廿七日作。《宇宙风》第2卷第13期(193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