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舍生活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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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中的可笑的把戏,就在我辗转不寐的时候演出来了。小便的桶放在长廊两端扶梯上头的电灯下面。约莫十一二点钟,头一忽困醒的时候,就听见邻室中有人起来小便。死一般沉寂的宿舍中,寝室门呀的一声,长廊内就有仓皇出奔似的脚步声。“腾腾腾腾”地越响越远,终于消失了。不久这声音又起,越响越近,寝室门呀的一声,又沉寂了。忽然我们的寝室内起了一种惊骇的呼叫声。“啊唷,啊唷!”“哪一个?哪一个?”邻床的人被他们扰醒,继续就有答话之声和笑声。原来邻室中赴小便回来的人睡眼矇眬,认错了一扇门,误进了我们的寝室,急忙把身子钻进同样位置的眠床中,却压在别人的身上,就把那人从睡梦中吓醒,两人都惊喊起来,演成这幕深夜的趣剧。因为我们虽被豢养在这动物园里,但实际上并未具有狗鼻子一般灵敏的嗅觉,或猫眼睛一般锋利的视觉,故在暗夜中便会误认自己的窠巢。明天的自修室中就添了一种谈笑的资料。

自修室就在寝室的楼下,也是向着长廊中开门的。每室容二十四人,两人共用一桌,两桌相对四人为一团,一室共六团。六团在室中的布置,依照骰子上的六点的式样。室室都如此。每天晚上七时至九时之间,四五百人都在埋头自修的时候,你倘不想起这是我们的学校的宿舍,而走到长廊中去观望各室的光景,一定要错认这是一大嘈杂的裁缝工场。我最初加入这生活中的时候,非常不惯,觉得这里面实在只宜于缝工。缝工可以一面缝纫,而一面听人说话或和人谈天。要我在这里面读书,我只得先拿钢笔尖来刺聋自己的耳朵。耳朵终于没有刺,但后来自然变成聋子一般,也会在别人揶揄谈笑的旁边看书或演习算草了。有时对座的五年级生拉着高调而朗读《古文观止》,同时出劲地抖他的腿,我对于他的高调也可以置若罔闻,不过算草簿子上添了许多曲线组成的阿拉伯字。

寄宿舍中的自由乡是调养室。所以调养室中常常人满。虽经舍监和校医严格地限制,但入调养室的人依然很多。我也曾一入这自由乡。觉得调养室的生活比较宿舍的生活,一软一硬,一宽一猛,一温一寒。那里的床铺和桌椅的位置,可以自由改动,不拘一定的形状。起居可以随意早晚,不受铃声的支配。舍监先生不来点名,上课了可以堂皇地缺席。最舒服的,病人可以公然地叫厨子做些爱吃的菜蔬,或叫斋夫生个炭炉来自煮些私菜。这不但病人舒服,病人的同乡或知友们也可托这病人的福而来调养室中享受几顿丰富、舒泰、温暖的晚餐。故病势轻微而病状显著的病是我们所盼望的。发疟的人最幸福了。疟的发作,不管寝室的总门开不开,立刻要来拥被而卧。这真是入调养室的最正当又最有力的理由。而且入室以后,在疟势不发作的时间,欢喜上的课依旧可以去上,不欢喜上的课可以公然不到。这真是学生的幸福病!我的入调养室也是托发疟的福。不幸而疟疾就愈;但我又迁延了几天而出室。出室之后,我想:下次倘得发疟,我决不肯服金鸡纳霜了。

四五百只小猴子关闭在大笼子中,所演的可笑的把戏多得很呢。但我已不能一一记忆当时的详情了。现在我跳出了笼子而在回忆中旁观当时笼内的生活,觉得可笑。但当身在笼中的时候,只觉得可悲与可怕。我初入学校,曾经一两个月的不快与悲哀。我不惯于这笼中的猴子的生活,而眷恋我的庭帏。自念从此以后,只有在年假和暑假的二三个月内得在家中做人,其余大部分的日月是做猴子的时间了。但为了求学,这又是不可避免的事。求学必须如此的吗?这疑团在我的心中始终不释。

到现在,我脱离学生生活已经十三四年了。但昔日的疑团在我心中依然不去。那种可悲可怕的感情,也依旧可以再现。我每逢看到了或想起了关于学生生活的状况,犹如惊弓之鸟,总觉得害怕。上回我到上海,赴某学校访问一位在那里做教师的朋友,蒙他引导我到他的卧室中去谈话。通过学生宿舍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开着门的寝室中,排列着许多床铺,一律上起蚊帐,叠好被头。地板上只有极整齐的板缝的并行线,没有半点东西,很像图书馆的藏书室,全不像人所住宿的地方。当我通过这寝室门口的时候,我的朋友对我说:“这里的宿舍办得还整齐呢,你看!”我漫应了一声。但想起他这句话的代价,十多年前在母亲膝前送尽了愉逸的假期而重到学校宿舍中时所感到的那种黯然的情绪再现在我的心头了。又如这一回,我结束了母亲的葬事,为了要写这些稿子,匆匆离开故乡,回到嘉兴的寺院一般静寂的寓居中。同舟的有两个孩子和我姐的儿子——立达学园高中科学生周志道君。他因为寒假期满,故来我家送了他的外祖母的葬,便搭了我的船,同到嘉兴,预备次日乘火车赴江湾上学。我在舟中非常愉快。因为我已经结束了平生最后的一件大事,现在是坐了自己独雇的船,悠悠地开到我所欢喜的寺院一般静寂的寓居中。但对着同舟的青年又感到黯然的情绪。因为我用自己的心来推度他的心,觉得他现在是在他母亲膝前送尽了愉逸的假期而整装赴校,又将开始我所认为可悲可怕的寄宿舍生活了。故到寓的第一日,我的兴味为他减杀了一半。我似又不便要他一同享乐我的家庭生活。例如在火炉上煨些年糕,煎些茶,或向园地里拔些萝卜,割些黄芽菜,是我的家庭中的无上的乐趣。但想起了我的外甥不能长久和我们共乐而且此去将开始严格的学生生活,我的兴趣就被对他的同情所阻抑,不能充分地展开了。——虽然我明知道他对于家庭生活和学校生活的感情不一定和我一样。但这好比闲步于车站之旁,在栅栏外面旁观急急忙忙地上车下车的旅客。对他们摆出悠闲的态度来,似乎是残忍的行为。

廿十〔1931〕年二月十三日于嘉兴。《中学生》1931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