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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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前,我约二十岁的时候,在杭州师范学校肄业。有一天我的图画音乐老师李叔同先生带我到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此人在第二次革命时曾经当过师长,忽然看破红尘,放下屠刀,即将在虎跑寺出家为僧,暂住在玉泉作准备工作。李先生此时也已立志出家,是他的同志,因此去看望他。所以带我同去者,为了出家前后有些事要我帮助。程中和先生是安徽人,年约四十左右,面部扁平,口角常带笑容。这慈祥之相,不配当军人,正宜做和尚。不久他在虎跑出家,法名弘伞;李先生相继出家,法名弘一,两人是师弟兄。

弘一法师云游各地,不常在杭州。弘伞法师则做了虎跑寺的当家,但常住在虎跑下院招贤寺。有一时我在招贤寺旁租屋而居,与弘伞法师为邻。他常到我家坐谈,但我不须敬茶敬烟。因为他主张物质生活极度简化,每天上午吃十个实心馒头,一大碗盐汤,就整天不再吃饭吃茶。烟本来不吸。所以他来坐谈,真是清谈。我敬佩他这生活革命。设想他在俗时,一定不是如此清苦。一念之转,竟判若两人。可见其皈依三宝的信心是异常坚贞的。

抗战胜利后某日,弘伞法师因事到上海,寓居在城内关帝庙中。忽有一男子进来找他,跪下来抱住了他的脚,痛哭流涕,不知所云。弘伞法师拉他起来,质问情由,方知道此人名叫某某(我记不起来了),敌伪时代曾经当过特务,用手枪打死不少人,现在忏悔了,决心放下手枪,出家为僧,请求弘伞法师接引。弘伞法师自己也是拿过手枪的,看了他那痛哭流涕之状,十分同情,立刻给他摩顶受戒,取法名曰宽盖,带他回杭州,在虎跑寺修行。

这位宽盖法师非常能干。他到虎跑后,勤劳办事,使得寺内百废俱兴。弘伞法师十分得意,曾经向我夸奖此人,认为这是风尘中的奇迹。也是佛教界的胜缘。他非常信任他,就把虎跑寺的大权交给他,连自己的图章也交他保管。弘伞法师自己就常住在招贤寺,勤修梵行。宽盖不时来招贤寺向师父报告虎跑近况,弘伞法师曾带他来看我,所以我也认识他,但见此人身材高大,眼角倒竖,一脸横肉,和底下的僧衣颇不相称。好像是鲁智僧之流。

过了几时,宽盖法师来邀我到虎跑寺去吃斋,说是新近替师父在虎跑造了一间房子,请我和马一浮先生去参观。我如期而往,但见寺后山坡上竹林深处,建着一间红屋顶的小洋房。其中前为客室,后为卧房;铜床、沙发、镜台、屏帏,一应俱全。这不像僧房,竟是香闺。我口头赞美,心中纳罕。弘伞法师板起面孔说:“何必造这房子,我不需要。”宽盖答说:“师父赏光,这是弟子的一点孝心。”于是邀大家到外面的客堂去吃斋,素菜做得极好。

过了几时,忽然有一天杭州法院传弘伞,说有人控告他卖虎跑寺产田地若干亩,卖契上盖着他的图章,弘伞连忙找宽盖,宽盖正往上海去了。而法院传票接连而至。弘伞法师悄悄地逃出杭州,孤云野鹤一般不知去向了。后来听说他是逃到昆明,转赴缅甸去了。

不久,宽盖从上海带了一个女人来,供养在他替师父盖造的小洋房里。又带了一辆机器脚踏车来,常常载了那女人在西湖边上“辟拍辟拍”地兜圈子。有一次我到楼外楼吃饭,宽盖带了那女人也上来了。他向我招呼,满不在乎,我倒反而觉得难以为情。后来我离开杭州,此人的下场不得而知了。《缘缘堂续笔》,197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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