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医生把身子略微前倾了倾，把眉挑了一挑，接着说道：“她们和邻居都不怎么交往，因为地位低的人跟她门不当户不对，而她们自己呢，自尊心很强，对富人又不肯攀高附贵。我这么跟您说吧，她们这一家非常有教养，——所以，您知道，跟她们交往，我也感到很光彩。至于说到我的病人，她只让我一个人看护她，否则连药都不肯吃……这个可怜人，非得要我把她搀扶起来，勉强才把药吃下去，然后两只眼睛就一直盯着我，总也看不够……把我弄得心怦怦直跳。但是，她的病情越来越重，越来越不妙。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总在想，她要死了，她一定难逃这一劫。您相信吗，我真的难过极了，哪怕让我替她去死，让我躺在棺材里去，只要她能好，我都心甘情愿！但是，她的妈妈和她的姐妹也是一直看着我，盯着我……逐渐产生了怀疑，不那么相信我了。‘怎么样？好些吗？’‘不要紧，不要紧’，什么叫不要紧啊，都已经昏迷不醒了，还说什么不要紧！有一天夜里，我又是一个人守候在病人身边。丫头正在那儿酣睡，还大声地打着鼾……说起来，也难怪她，这个丫头也够可怜的了，实在够她受的，大概是太累了。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每到晚上都很不好过，烧得很厉害，几乎整夜都不能入睡。有时辗转反侧地一直折腾到半夜。最后似乎是睡着了，因为不那么折腾了，躺着不动了。屋角里圣像前亮着一盏神灯。我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垂下了头，也打起了瞌睡。突然，似乎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腰，我立刻转过头去……哎呀，我的天哪！我的病人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张着嘴，整张脸烧得通红通红的。‘您感到怎么样？’‘医生，我是不是活不长了？’‘哪有的事儿！’‘不，医生，不，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不要光说安慰我的话，……不要老是说我会好的……要是您知道我没什么指望了，……您听我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就行行好，请不要向我隐瞒实情了！’她呼吸急促，情绪异常激动地说了这番话。

‘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怎么能这么想呢！’

‘您听我说，我根本就没睡着觉，我一直在盯着看，而且看了很久了……看在上帝面上，……我很相信您，您是一个好人，您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为了这世上一切神圣的东西，我真心诚意地恳求您：不要瞒我了，对我实话实说吧！您要知道，这对我是非常非常的重要。医生，请您行行好吧，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吧，我的病是不是没救了？’

‘叫我如何跟您说才好呢？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千万不要这样想。’

‘看在上帝的面上，行行好吧，我恳求您了！’

‘我不能哄骗您，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您的病非常严重，但是上帝总是慈悲为怀的……’”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她仿佛有些兴高采烈，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我有些慌张害怕了。‘您别慌张，不要慌张，怕什么呢？我一点儿也不怕死。’她突然挣扎着抬起身子，而且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这会儿，……好，这会儿我可以全都告诉给您了：‘我诚心诚意地感谢您，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我爱您……’我有些惊呆了，吃惊地望着他。我心里非常害怕。‘您听到了吗？我爱您呀……’‘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我可不值得您爱。’‘不，不，您不了解我，……不了解我……’她突然伸出双手，一下子抱住我的头吻了吻，……告诉您吧，我几乎叫了起来，……我突然跪了下来，把头埋在她的枕头里，她沉默不语了，用手颤颤抖抖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听到她在哭泣。于是，我就尽力地安慰她，叫她不要激动，不要伤心……说心里话，此时我真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才好……我说道：‘不要把丫头弄醒了，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我感谢您……请您相信我……请您安静一些吧。’‘好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反复地说着，‘怎么样都没关系。哼，醒了也好，哼，有人进来也好，我都顾不得了，反正我是要死之人了……但是，您怕什么呢？您顾虑什么呢？抬起头来，您大概不爱我吧？可能是我搞错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请您原谅我吧。’‘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您干吗要这么说呢？……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列耶芙娜。’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伸展开两只手臂，说道：‘那你就拥抱我呀！’……我老实地告诉您，我在那一夜怎么会没发疯呢。我察觉，我的病人是在摧毁自己。我也看得出来，她的神志不是很清醒了。啊，那时我仿佛明白了，如果她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或者说很快要死了，她怎么会想到我呢？请您设想一下：一个姑娘活了二十五岁，没有爱过一个人就要离开人世，就要死去，真是一件可悲而又含恨终身的事啊！正因为如此，她感到非常痛苦，所以在绝望之余，就抓住了我这样的人，——现在您该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