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漫笔

鲁迅杂文选[电子书]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B12)(见《现代评论》二十一期)。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B13),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原刊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二十二日《莽原》周刊第二期和第五期,后收入《坟》。)

注释

袁世凯(1859—1916):清末北洋首领,后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16年1月至1916年3月22日间复辟君主专制,遭全国反对,6月6日死于北京。

蔡松坡(1882—1916):名锷,字松坡,辛亥革命时任云南都督,1915年12月,他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

中交票: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是当时的国家银行)发行的钞票。

五胡十六国:公元304年至439年间,少数民族先后在北方和西蜀建立政权,史称“五胡十六国”。

黄巢(?—884):唐末农民起义领袖。

五代:即公元907年至960年间的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语见《尚书·汤誓》。时日,指夏桀。

鹤见祐辅(1885—1972):日本批评家,鲁迅曾选译过他的随笔集《思想·山水·人物》,《北京的魅力》即出自此书。

Proletariat:译为无产阶级。

Democracy:译为民主。

(B11)孙美瑶:土匪头领。1923年5月5日,他在津浦铁路临城站劫车,掳去中外旅客二百多人。

(B12)每斤八文的孩子:见一九二五年五月二日《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一期,仲瑚的《一个四川人的通信》说当时四川人的悲惨生活,“男小孩只卖八枚铜子一斤,女小孩连这个价钱也卖不了。

(B13)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1920年曾来中国讲学。在他的《中国问题》中写道:“我记得一个大夏天,我们几个人坐轿过山,道路崎岖难行,轿夫非常的辛苦;我们到了山顶,停十分钟,让他们休息一会。立刻他们就并排的坐下来了,抽出他们的烟袋来,谈着笑着,好像一点忧虑都没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