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曾受尽苦难,可我默不做声,我潜伏起来。我匆匆躲避,只要能够躲避,我会迅速游走。但是谁也没见到我哭过,我不会哭;我只是越来越急速、越来越漂亮地跳我的静悄悄的舞。我独自在死寂之中,独自在林莽之中,怀着一颗忧伤的心跳舞,可是他们却憎恶我动作急速的舞蹈,宁愿把舞姿婀娜的我活活打死。可突然间,我的头颅变沉了——真是咄咄怪事!——突然之间就沉了。那头颅仍然那么小巧而漆亮,仍然那么睿智而漂亮,可是突然变沉了,沉得可怕,把颈子都压弯到了地上,使我痛彻心肺。如今我多少已习惯了,可当初我却无法行动自如,只觉得一阵阵剧痛,我以为我病了。
可是突然……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轻点,轻点,轻点。
可是突然,我的目光也沉重起来,变得专注,古怪……我吓坏了!我想斜睨人家一眼,我想回眸一视,可是办不到,我只能笔直地朝前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具有刺透的力量,好比利石一般。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它们就像利石一般,而且一切东西,经我一看,无不化为冷冰冰的石头。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爱你。你不要嘲笑我出于对你的依赖而作的自述,我再讲下去。我每一个小时都要把我多情的心扉开启一次,然而我总枉费心机,我是孤独的。我的惟一的也是最后的亲吻是那么缠绵悱恻,经此一吻,就和我的所爱永诀了,于是我又得去另觅爱情。然而不管我怎样倾吐情愫,听者却不为所动,我又无法把心掏出来,而毒液却折腾得我精疲力竭,头颅又沉重得可以。不是吗,我即使陷于绝境也是楚楚动人的。再走近些。
我爱你。
有一回,我在林中腐烂的沼泽里沐浴——我喜欢清洁,这是出身高贵的标志,我是经常洗澡的。那回,我一边洗澡,一边在水中婆娑起舞,看到了我映在水中的身姿,于是就像历来那样,深情地爱上了自己。我是那么地喜爱美丽和聪颖的东西!猛然间,我发现在额上那些与生俱来的花纹中,多了一个古怪的新标记……会不会不是因为这个标记,我的目光才变得沉重,变得如石头一般冷酷,我嘴里才会有这种甜津津的味道?就在我前额的这个地方多了一个黑糊糊的十字架,就在这里——你看呀!再走近些。多奇怪呀,不是吗?可当时我对此并不理解,只觉得高兴;多一些花纹来装饰我有什么不好。可是就在那一天,就在出现十字架的那个最可怖的一天内,我的第一次亲吻也成了最后一次亲吻——我的吻成了致人于死命的吻。天地间,独有我的吻是致人死命!
唉!
你喜爱贵重的宝石,但是,我的情人,你不妨想想,我的一滴毒液有多贵重。这一滴毒液是那么微小,你过去可曾看见过?从来不曾看见过,从来不曾。不过你会尝到它的滋味的,我的情人,你不妨想象一下,我要经受多少苦难、屈辱、徒然的愤懑(这愤懑使我心如刀割),才能孕育出这一滴毒液。我是女王!我是女王!我用我所孕育的这一滴毒液,把死亡带给天地间所有的生物,我的王国是没有涯际的,既然苦难没有涯际,死亡也没有涯际的话。我是女王!我的目光是百折不挠的,我的舞蹈是可怖的,我是美丽的!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唉!别倒下来,我还没讲完呢。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那时我游回愚昧的森林,游回我那绿色的王国。那时的我已非昔日的我了,我是可怖的!然而贵为女王,我的态度自然和蔼平易;贵为女王,我的气度自然宽宏大量;我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却……纷纷逃跑了。我作为女王,仪态优美地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这些可笑的家伙,却逃跑了。依你看,他们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我眼睛里那种明灭闪烁的亮光了吗?这是我王冠的光华耀花了你的眼睛,使你失明,你要变成石头了,你要死了。你先别倒下来,我这就跳完我最后的舞蹈。瞧,我盘成了一圈,暗淡地闪耀着我的鳞,温存地自我拥抱,通过这一次次温存而又冰冷的拥抱,我的如钢铁一般坚韧的身子日益壮大。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这就是!接受我这缔结良缘的惟一的吻吧——其中包含着一切被生活所压迫的人的致命忧伤!天地间惟独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向我俯下身来,我爱你。
你死吧。
(戴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