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林克[比利时]
“沉默与奥秘!”卡莱尔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作家,著有《法国革命》、《论英雄与英雄崇拜》等。喊道,“必须为它们设立赢来普遍崇拜的祭坛(如果人们今天仍然设祭坛)。大事在沉默中酝酿成,最终显出本相,在生活的光芒中宏伟壮观,卓越绝伦。世上并非只有一个寡言英雄纪尧姆又称奥朗日的纪尧姆,是法国中世纪武功歌中的一个英雄人物。我认识的所有伟人,甚至最乏外交手腕、最无战略眼光的人也能克制自己不谈自己的计划与功绩。当你茫然不知所措时,请把舌头拴上一天吧,次日,你的计划与任务将一目了然!一旦外界的杂音不再入耳,你身上还有什么渣滓和垃圾不能被这些哑巴工人清除呢?话语常常不像法国人所说的那样是掩盖思想的艺术,而是窒息并中止思想的艺术,致使无思想可再加掩盖。话语固然重要,但并非最重要。瑞士格言说得好:SprechenistSilbern,SchweigenistGolden,话语是银,沉默为金,或者不如说:话语有限,沉默永恒。
“蜜蜂只在黑暗中工作,思维只在沉默中进行,德行在秘密中……”
不能相信话语会在人们之间起到真正的沟通作用。用唇与舌表达心灵,无异于以数字与符号表现梅姆灵汉斯·梅姆灵(1430?—1494),弗拉芒画家。的画。一旦我们真有什么要说,我们不得不缄口不言。若在此时想抵御不露真身然却咄咄逼人的沉默,我们就犯下了人类智力最瑰丽的珍宝都无法弥补的永久过失,因为我们失去了倾听另一心灵的机会,失去了赋予我们自己的心灵一刻生存的机会;人生在世,如此之机不来两次……
我们只在并不生活着时才开口,此时,我们不愿觉察我们的兄弟,我们感到远离现实,一旦开了口,就有某种东西告知我们:神奇之门关闭了。因此,我们不滥用沉默,最冒失的人见到生人并不闭嘴。人人皆有的非凡直觉警告我们:对不愿认识的人或不喜欢的人默不做声是危险的;话语在人们中流传而过,而沉默,如果变得主动;就永远也抹不掉。真正的、惟一留下痕迹的生产,只能由沉默造成。想一想,在沉默中(为要自己解释自己,必须求助于这一沉默),如果你能钻入心灵中天使居住的深处,这时你首先回想起某个深受你爱戴的人的东西,并非他的话语,亦非他的动作,而是你们共同经历的沉默;正是沉默的性质独自揭示了你的爱与你的灵魂的性质。
这里我只涉及了主动的沉默,因为还有一种被动的沉默,它只是睡眠、死亡或非存在的反映。这种困乏入睡时的沉默比话语更不可畏;但某种意外状况可以突然唤醒它,于是它的兄弟——主动沉默——就出来即位。当心!两个心灵将融通,隔板将倒坍,堤坝将溃毁,平凡的生活将让位于新的生活,这时,一切都将变得严肃,一切都不提防,一切都不敢笑,一切都不服从,一切都不被忘却……
正因为无人不晓这阴沉的力量和它危险的戏举,我们才对沉默怀有深深的惧意。迫不得已时,我们忍受孤立的、自身的沉默,几个人的、人数倍增的、尤其是一群人的沉默却是超自然的负担,最强的心灵都畏惧其无以解释的分量。我们消耗大部分生命来寻找沉默统治不到的地盘。一旦两三人相遇,他们只想驱逐看不见的敌人,要知道,多少平凡的友谊不是建筑在对沉默的仇恨之上?假如人们白费了努力,沉默仍成功地潜入聚集者之中,他们便会从事物未知的庄重一面扭转脑袋,然后马上走开,将位置留给生人,从此便互相回避,惟恐百年之搏斗再次落空,惟恐有人偷偷向敌手敞开大门……
大多数人一生中仅有两三次懂得并允许沉默,他们只在某些庄严场合才敢迎接这位难以识透的来客,然而那时,几乎所有人都恰当地迎接它;因为即使最卑鄙者有时也懂如何行事,恰如他们早已知晓神所知晓之事一样。回忆一下你毫无畏惧地遇到的第一次沉默吧。可怕的钟点已然敲响,它前来迎向你的心灵。你见到它从谁都没说过的生活的洞穴中升起,从美或恐惧的内心大海深处升起,你并不逃走……这是在起跑线上的回转,快乐中面临死亡、濒于遭难。你还记得神秘的宝石闪烁着光芒,入睡的真理猛然觉醒的时刻吗?难道沉默并非必要,敌人不断的爱抚不是神圣的吗?不幸的沉默的亲吻——沉默尤其在不幸中拥抱我们——再不能被遗忘,比他人更常认识沉默的人比别人更强。也许只有他们知道日常生活的细薄表皮漂荡在何等沉哑幽深的水上,他们走近上帝,他们走向光明的脚步永不迷失方向;心灵可以不升华,但绝不可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