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和感想

世界百篇经典杂文[电子书]

●霭里斯[英]

四月十日(一九一三)。我有时候觉得很奇怪,人们常常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赞同他们的意见,那就一定是反对这种意见。我想起几年前,弗洛伊德在给我的信里说,要是他能够克服我对他的理论的敌对态度,他将感到莫大的愉快。我赶快回他的信,我对他的理论并不持敌对态度,虽然他的理论不是所有细节都能为我所赞同。如果我看见一个人在一条危险的山路上往前奔,而我不能一直跟在他后头,这并不表示我反对他。相反,我可能唤起人们对这位探险者的注意,我可能赞赏他的勇气和技巧,甚至欢呼他的努力取得成果,至少是赞赏他的伟大的理想。总之,我跟他不是意见一致,但是我不反对他。

一个人为什么要敌视别人呢?敌视是多么无聊啊!敌视是一把利剑,谁拿起它来,它就刺伤谁的手。握剑的人死在剑下,这是耶稣的教导,可是他自己一直记不住。这位谴责大师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用言语作利剑,谴责“文士”和“法利赛人”,以致后世把这两个名词当作伪君子的同义词。然而耶稣的教会却变成古往今来的文士和法利赛人的最大的产生地,直到今天他们还构成它的坚强堡垒。再看路德。天主教正在那儿一点儿一点儿死去,轻柔地,甚至可以说是雅静地。忽然来了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浑身力气没处使,对着那垂死的教会拳打脚踢,把它打醒了,把它踢出精神来了,延长它的生命一千年。那个志在消灭天主教的人却成了天主教有史以来的最大的恩人。

世界上的事情老是这样阴差阳错。我们的朋友也许是坏我们大事的人,而最后反而是我们的敌人搭救了我们。

三月三十日(一九一六)。一位女士给我看一封很不像话的信,是一位我原来以为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写给她的。这位先生为自己辩护,说是常言道:“对于洁净的人,一切都是洁净的。”这也许不是罕见的经验。

“对于洁净的人,一切都是洁净的。”这也许是真理。可是我有时候悔恨圣保罗当初没有把这个危险的真理用另一个方式表达:“对于肮脏的人,一切都是肮脏的。”

海洋以它的广大胸怀接纳许许多多垃圾,在太阳和风的大力作用和海水的盐性消毒作用之下,一切都转化成有用的美好而使人振奋的臭氧。可是有些狭隘的、关闭的心胸,不是像海洋而是像阴沟。我反对那些阴沟冒充具有只有大海才具有的美德。

十一月三十日(一九一六)。听说H.马克沁爵士死了。这条新闻唤起我对这位名人的惟一的印象,是他给了我们所有致命的武器之中最最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正在毁灭欧洲的居民。

三十多年以前的一天,我们站在马克沁周围听他解说他的枪的机构,看他表演它的惊人的性能。我现在还似乎看见那常常显示有发明的天才的人的温和的、天真的神情,还似乎看见那谦虚然而得意的微笑,当他轻巧地、抚爱地盘弄他那美丽的玩具的时候。我们正在观看的时候,我们之中有一位若有所思地问他:“这东西不是要把打仗弄得更可怕吗?”马克沁很有信心地回答:“不会!它将使战争成为不可能!”

千万年以来的梦想者们,天才的赤子们,一直在人们的耳朵边悄悄地灌输那骗人的幻想:如果你要和平,你就得为打仗做好准备。连铜器时代开始时候第一个想到把短刀拉长成为宝剑的天才发明家也一定相信他已经使战争成为不可能。

十一月十四日(一九二二)。“像鸵鸟一样把脑袋钻进沙堆里,”好像再没有比这个比喻更常常被人们用来互相嘲笑了。谁有兴趣翻翻近二三百年的通俗杂志之类的东西,准会不一会儿就看见这个比喻,就像每隔几分钟就听见教堂里响起丧钟一样。

我们差不多不用思索就会知道鸵鸟不会干这种蠢事。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特地问过我的一位恰巧是研究鸵鸟生活习性的权威的朋友——因为在他的著作里他简直不屑一提这个迷信——他告诉我,鸵鸟是有一种容易引起这种迷信的举动,那就是把它的脑袋往下一耷拉,避免引起注意。只有人才是惟一把脑袋钻进沙堆、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周围事实的两只脚的动物。没有一种鸟敢这样做。世界没有为它们提供如此生存的条件。就是人类也没有胆量敢这样做,如果不是他在早先就给他自己建造起一堵保护他的大墙,可以容他躲在里边胡思乱想而不受到惩罚。

(吕叔湘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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