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在乡下人的嘴巴里,常常会生出一些鲜灵灵的词儿,像清晨挂了露珠的菜叶儿,看着可心,入口也极爽。比如,形容一个人瘦,两条腿细长细长,怎么说?蚊腿!嘿,多文学!多尿性!
蚊腿是我老家的一个人物。一辈子草草木木地活,几无可歌可咏之处。不过,他却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处很深的烙印。
身为作家,总不能白端了国家的饭碗,隔三差五,总要寻思着作点什么。今个有闲,不妨捏住蚊腿,作他一作。
蚊腿的一泡尿水,愣是把个天儿龇得大亮。把家伙藏进裤子,蚊腿的心情就无缘无故地好了起来。轻飘飘地扭回屋去,一只糙手伸进被窝,使劲拍拍老婆的两片白腚,叫:起来起来,收拾收拾,今晌儿咱家包饺子吃。
老婆费力地撑开眼皮,嘴里操操的,骂蚊腿的八辈子祖宗,骂了几句,觉得没啥意思,就翘直了身子,舞乍着胳膊,往身上套衣服,嘴里仍不闲,问:你个倒霉鬼,穷叫唤啥?
蚊腿喜滋滋地说:快起快起吧,今晌儿咱家包饺子吃!
老婆就瞪圆了牛眼,吼:你个倒霉鬼,做梦搂大闺女,想好事儿呀?包饺子包饺子,包你妈个小腿!家里穷得丁当响,哪有白面?
蚊腿忍不住喷了火气:臭德性!忘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二姑给过咱一袋面。我今天再上二姑家去一次,二姑肯定还能给咱一袋面。
老婆咧着嘴笑:真的?
蚊腿伸手撸了一下老婆的饼子脸,说:谁熊你谁不是人!
老婆麻溜起身下地,屁股一拧一拧地忙上了。
正是夏深秋浅季节,小白菜长得正旺。蚊腿刮风一样去了趟自留地,又刮风一样拔了一筐小白菜回来。
老婆将小白菜用开水潦过,又纳抹布似地把小白菜一团团纳紧,丢在案板上,堆起一丘浓绿。接着,很小心地用筷子伸到锅台一角的大油(肥猪肉炼成的油)坛子里,签出几小块肉滋拉,放进一个小碗儿。停了手,却又怔怔地望着那个小碗儿。终于忍不住,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滋拉,放到舌尖上舔了一下。
老婆的把戏被蚊腿发现了,气哼哼地骂:破老娘们儿,不怕嘴上生大疮?
老婆吓得一抖,紫着脸儿说:你舔舔,你舔舔,真香!
蚊腿奔过去,舔了一下,咂巴咂巴嘴,又兀地一口咬下肉滋拉,猛嚼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唔唔,真香!
饺子馅拌好了,老婆有些急,催促蚊腿:还不快去,来回有十多里路呢。
二姑家住在镇子里。蚊腿提了一兜子小白菜,往镇子的方向急走。
天儿眼瞅着晌了,蚊腿还没回来。老婆火烧火燎的,一趟又一趟,到村头张望。
蚊腿东倒西歪回到家的时候,天儿已经晌歪了脖,满村人都吃过了午饭。
蚊腿是空着手回来的。
老婆气嚎嚎地说:白面呢?你个倒老霉鬼,没跟二姑提白面的事儿?
蚊腿说:她不主动给,我哪好意思张嘴要啊?
老婆说:你不张嘴要,她怎么能给?
蚊腿叹了一口气:去年我就没张嘴要,是她主动给的,谁知今年,唉……
从此,蚊腿就跟二姑断绝了来往。二姑直到死,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