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西区那片红砖建筑群里住着一大批住户,他们就像时间一样来去无常,没有片刻的安定。他们似乎无家可归,却又好像有成百个家。从一个配备家具的房间跑到另一个配备家具的房间,他们永远只是匆匆的过客——住所上是这样,心灵上也是这样。他们用拉格泰姆调拉格泰姆调:一种源于美国黑人乐队的早期爵士音乐,特点是旋律中强切分音和伴奏中有规律的重音。欢快地唱着《甜蜜的家》;他们把门神放在帽盒里随身带着;葡萄藤缠绕在女人的阔边帽上;一盆橡胶树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圣经·列王纪上》第4章第25节提到:“……犹太人和以色列人,都在自己的葡萄树下和无花果树下安然居住。”因此,在这里葡萄藤和无花果都象征着家庭生活的宁静与安定。。
这个地区的房子里既然住着上千的住户,就该有上千的故事可讲。毫无疑问,故事大多平淡无奇,不过在这些飘泊不定的人群背后,要是找不到一两个幽灵,那才是怪事呢。
一天晚上,一个年轻人在这片破破烂烂的红房子里转来转去,挨家挨户地按着门铃。来到第十二家门口时,他把瘪得可怜的手提包放在台阶上,擦了擦帽檐和额头上的灰尘。微弱的铃声像是从什么遥远空洞的地方传来的。
这第十二所房子的门铃响了之后,出来了一个女房东,她让他想起了一条让人厌恶的、撑得太饱的虫子,把果仁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正打算找些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满这个空洞。
他问还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女房东说。她的声音是从喉咙管里发出来的,而喉咙里也像是生了锈似的。“还有间三楼后房,空了一个星期了,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着她上了楼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道微弱的光线让过道里的阴影变得柔和了些。他们悄无声息地踩在楼梯的地毯上,地毯已经不成样子了,恐怕就连诞生它的织布机也不肯认它了。它像是变成了植物,在阴暗腐臭的空气里,在楼梯上退化成一片片繁茂的地衣和四处蔓延的苔藓,踩在脚下粘糊糊的,像是踩上了什么有机物。楼梯的每一个拐角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也许那里从前也摆过些花呀草呀什么的。真是这样的话,它们也早在这肮脏腐败的空气里枯死掉了。壁龛里或许也放过圣徒的塑像,可也不难想象那些大大小小的魔鬼也早就在黑暗中把它们拖了下去,一直拖到某个配了家具的邪恶的深渊里去了。
“就是这间了,”女房东生了锈的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多好的房间,难得能空出来。夏天还住过几个很体面的客人——从没惹过麻烦,房租也没拖欠过。过道尽头有水龙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在这儿住了三个月,她们是演歌舞短剧的。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你也许听说过她——哦,那只是她的艺名——就在那边的梳妆台上,还挂过她镶了框的结婚证呢。煤气灯在这儿,你瞧这壁橱有多大。谁见了这屋子都喜欢,从没闲过多久。”
“你这儿有很多演员来租房子吗?”年轻人问道。
“他们来了又走。我的客人里可有一大半都和剧院有关系。是的,先生,这儿是剧院区嘛。演员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呆上很久的。我做我的生意。是的,他们总是来了又走了。”
他订了这间屋子,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累极了,马上就想住下来。他把钱数给她。女房东说房间里什么都准备好了,毛巾和水都有。就在她要出去的那会儿,他把那个挂在他嘴边,已经问了上千次的问题提了出来。
“你还记得你的房客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瓦什纳小姐——艾洛伊丝·瓦什纳小姐吗?她大概是在舞台上唱歌的。一个漂亮姑娘,中等身材,很苗条,金红色的头发,靠左边眉毛上有颗黑痣。”
“不。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名字。那些演员们的名字总是换来换去,就像换房间一样,对他们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们总是来了又走了,反正我脑子里没有这么个名字。”
不记得了,每次都是“不记得了”。五个月来不停地四处打听,结果却总是叫人失望。白天从剧院经理、经纪人、戏剧学校和歌舞团那儿打听,晚上便挤进剧院的人群当中寻找,能去的地方他差不多都找了个遍,从群星荟萃的剧场一直找到低俗得连他自己都害怕会在那儿看到他的心上人的娱乐场所。他深爱着她,一心只盼望着能找到她。自从她离家出走后,他就相信一定是这个滨水的大城市留住了她。可这城市就像是一片巨大的流沙,不停地流动,因为没有根基,今天还在上面的沙粒,明天就会被埋到污泥和粘土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