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自述(19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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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师,于京国所谓名士者多所往还。六月,日本战事起,惋愤时局,时有所吐露,人微言轻,莫之闻也。顾益读译书,治算学、地理、历史等。明年乙未,和议成,代表广东公车百九十人,上书陈时局。既而南海先生联公车三千人,上书请变法,余亦从其后奔走焉。其年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之者,为南海先生,赞之者为郎中陈炽,郎中沈曾植,编修张孝谦,浙江温处道、袁世凯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所劾,会封禁。而余居会所数月,会中于译出西书购置颇备,得以余日尽浏览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其年始交谭复生,杨叔峤,吴季清铁樵、子发父子。

京师之开强学会也,上海亦踵起。京师会禁,上海会亦废。而黄公度倡议续其余绪,开一报馆,以书见招。三月去京师,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时务报》开,余专任撰述之役,报馆生涯自兹始,著《变法通议》、《西学书目表》等书。其冬,公度简出使德国大臣,奏请偕行,会公度使事辍,不果。出使美日秘大臣伍廷芳,复奏派为参赞,力辞之。伍固请,许以来年往,既而终辞,专任报事。丁酉四月,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大理寺卿盛宣怀,连衔奏保,有旨交铁路大臣差遣,余不之知也。既而以札来,粘奏折上谕焉,以不愿被人差遣辞之。张之洞屡招邀,欲致之幕府,固辞。时谭复生宦隐金陵,间月至上海,相过从,连舆接席。复生著《仁学》,每成一篇,辄相商榷,相与治佛学,复生所以砥砺之者良厚。十月,湖南陈中丞宝箴,江督学标,聘主湖南时务学堂讲席,就之。时公度官湖南按察使,复生亦归湘助乡治,湘中同志称极盛。未几,德国割据胶州湾事起,瓜分之忧,震动全国,而湖南始创南学会,将以为地方自治之基础,余颇有所赞画。而时务学堂于精神教育,亦三致意焉。其年始交刘裴、林暾谷、唐绂丞,及时务学堂诸生李虎村、林述唐、田均一、蔡树珊等。

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几死,出就医上海,既痊,乃入京师。南海先生方开保国会,余多所赞画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之荐,总理衙门再荐,被召见,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时朝廷锐意变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听谏行,复生、暾谷、叔峤、裴,以京卿参预新政,余亦从诸君子之后,黾勉尽瘁。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去国以来,忽忽四年矣。

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与横滨商界诸同志,谋设《清议报》。自此居日本东京者一年,稍能读东文,思想为之一变。己亥七月,复与滨人共设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以为内地留学生预备科之用,即今之清华学校是也。其年美洲商界同志,始有中国维新会之设,由南海先生所鼓舞也。冬间美洲人招往游,应之。以十一月首途,道出夏威夷岛,其地华商二万余人,相执留,因暂住焉,创夏威夷维新会。适以治疫故,航路不通,遂居夏威夷半年。至庚子六月,方欲入美,而义和团变已大起,内地消息,风声鹤唳,一日百变。已而屡得内地函电,促归国,遂回马首而西,比及日本,已闻北京失守之报。七月急归沪,方思有所效,抵沪之翌日,而汉口难作,唐、林、李、蔡、黎、傅诸烈,先后就义,公私皆不获有所救。留沪十日,遂去,适香港。既而渡南洋,谒南海,遂道印度,游澳洲,应彼中维新会之招也。居澳半年,由西而东,环洲历一周而还。辛丑四月,复至日本。

尔来蛰居东国,忽又岁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惟日日为文字之奴隶。空言喋喋,无补时艰,平旦自思,只有惭悚。顾自审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无术可以尽国民责任于万一。兹事虽小,亦安得已。一年以来,颇竭绵薄,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然荏苒日月,至今犹未能成十之二。惟于今春为《新民丛报》,冬间复创刊《新小说》,述其所学所怀抱者,以质于当世达人志士,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呜呼!国家多难,岁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吾友韩孔广诗云:“舌下无英雄,笔底无奇士。”呜呼,笔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后所以报国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尝不惊心动魄,抑塞而谁语也。

孔子纪元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壬寅十一月,任公自述。

(附)我之为童子时

我所爱之童子乎,汝若不知我为谁,问汝先生及汝父兄,或能告汝。汝欲听我为童子时之故事乎?我大半忘记,所记一二,请以语汝。

我为童子时,未有学校也。我初认字,则我母教我,直至十岁,皆受学于我祖父、我父。我祖父母及我父母皆钟爱我,并责骂且甚少,何论鞭挞。然我亦尝受鞭三次,至今犹历历可记,汝等愿闻此老受鞭之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