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语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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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一些作家提出了“大众语”的问题,常有朋友问我对这问题有什么意见。我对于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小意见:请大家先做点大众语的作品出来,给我们看看。

在民国八年的八月里,我的朋友李辛白先生来对我说:“你们办的报是为大学中学的学生看的,你们说的话是老百姓看不懂的。我现在要办个报给老百姓看,名字就叫做‘新生活’。今天来找你,是要你给我的报做一篇短文章。老实说,这一篇是借你的名字来做广告的。以后我就不再请你做文章了:你们做的文章,老百姓看不懂。”

李辛白从前办过《安徽白话报》,他一生最喜欢办通俗小报;最近几年中,他在南京办了一个《老百姓》,现在不知道怎样了。

且说那一天,我答应了辛白的要求,就动手写一篇要给老百姓看的短文章。题目也是辛白出的:“新生活是什么?”我拿起笔来,才知道这个题目不好做,才知道这篇文章不容易写。(十五年后,我才得读国内贤豪的无数讲新生活的大文章,可惜都不能救济我十五年前的枯窘!)我勉强写成了一篇短文,删了又删,改了又改,足足费了我一个整天的工夫,才写定了一千多字,登在《新生活》的创刊号上。

这篇短文(《胡适文存》页一○一七;《胡适文选》页五一)后来跑进了各种小学国语教科书里,初中国语教科书第一册也有选他的,要算是我的文章传播最广的一篇了。

我写了那篇文章之后,《新生活》杂志上就没有我的文字了。过了一年多,有一天我见着李辛白,我对他说:“我看了这一年的《新生活》,只觉得你们的文章越写越深了。你们当初嫌我不能做老百姓看的文章;所以我很想看看你们的文章,我好学学老百姓看得懂的文章应该怎么做。可是我等了一年,还没有看到一篇老百姓看得懂的文章。”辛白回答道:“糟极了!这一年之中,恐怕还只有你那篇文章是老百姓看得懂的!”

李辛白是提倡大众语文学的老祖宗。可是他办的报,尽管叫做《老百姓》,看的仍旧是中学堂里的学生,始终不会跑到老百姓的手里去。

那一次的一点经验,给了我不少的教训。后来又有一次经验,也是我忘记不了的。

民国二十二年的冬天,我在武汉大学讲演,同时在那边的客人有唐擘黄杨金甫,还有几位,我记不清了。有一天,武汉大学的朋友说,山上的小学和幼稚园的小孩子要招待我们喝茶。我们很高兴的走到了那边,才知道那班小主人还要每个客人“说几句话”。这大概是武汉大学的朋友们布置下的促狭计策,要考考我们能不能向小孩子说话,能不能说幼稚园里的“大众语”!

提到演说,我可以算是久经大敌的老将了。我曾在加拿大和美国的联合广播台上向整个北美洲的人演说过,毫不觉得心慌。可是这一天我考落第了!那天我们都想用全副力量来说几句小孩子听得懂的话:想他们懂得我们的话和话里的意思。我说了一个故事,话是可以懂的,话里的意思(因为故事太深了)是他们不能完全了解的。我失败了。那一天只有杨金甫说的一个故事是全体小主人都听得懂,又都喜欢听的。别的客人都考了个不及格。

我说了这两次的经验,为的是要说明一个小小的意思。大众语不是在白话之外的一种特别语言文字。大众语只是一种技术,一种本领,只是那能够把白话做到最大多数人懂得的本领。

这种技术不光靠挑用单简明显的字眼语句,也不光靠能剽窃一两句方言土话。同是苏州人说苏州话,一样有个好懂和不好懂的分别。这种技术的高低,全看我们对于所谓“大众”的同情心的厚薄。凡是说话作文能叫人了解的人,都是富于同情心,能细心体贴他的听众(或读者)的。“体贴”就是艳词里说的“换我心为你心”;就是时时刻刻想到对面听话的人那一个字听不懂,那一句话不容易明白。能这样体贴人,自然能说听众懂得的话,自然能做读者懂得的文。

英国科学大家赫胥黎最会作通俗的科学讲演,他能对一大群工人作科学讲演。他自己说他最得力于科学前辈法拉第的一句话。有人问法拉第:“你讲演科学的时候,你能假定听众对于你讲的题目先有了多少知识?”法拉第回答:“我假定他们全不知道。”这就是体贴的态度。我们必须先想象这班听众全不知道我要对他们说的题目,方才能够细心体会用什么法子选什么字句,才可以叫那些最没有根柢的人也能明白我要说的话。能够体贴到听众里面程度最低的一个人,然后能说大众全听得懂的话。

现在许多空谈大众语的人,自己就不会说大众的话,不会做大众的文,偏要怪白话不大众化,这真是不会写字怪笔秃了。白话本来是大众的话,决没有不可以回到大众去的道理。时下文人做的文字所以不能大众化,只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到大众的存在。因为他们心里眼里全没有大众,所以他们乱用文言的成语套语,滥用许多不曾分析过的新名词;文法是不中不西的,语气是不文不白的;翻译是硬译,做文章是懒做。他们本来就没有学会说白话,做白话,怪不得白话到了他们的手里就不肯听他们的指挥了。这样嘴里有大众而心里从来不肯体贴大众的人,就是真肯“到民间去”,他们也学不会说大众话的。

所以我说:大众语不是一个语言文字的问题,只是一个技术的问题。提倡大众语的人,都应该先训练自己做一种最大多数人看得懂,听得懂的文章。“看得懂”是为识字的大众着想的:“听得懂”是为不识字的大众着想的。我们如果真有心做大众语的文章,最好的训练是时时想像自己站在无线电发音机面前,向那绝大多数的农村老百姓说话,要字字句句他们都听得懂。用一个字,不要忘了大众;造一句句子,不要忘了大众;说一个比喻,不要忘了大众。这样训练的结果,自然是大众语了。

二十三,九,四。选自《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1935年12月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