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死了。”汤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的典故,不由得不信!这一段话写两个举人和一个进士的“博雅”,写时文大家的学问,真可令人绝倒。这又岂是方苞姚鼐一流人能梦见的吗?
这一篇短传里,我不能细评《儒林外史》全书了。这一部大书,用一个做裁缝的荆元做结束。这个裁缝每日做工有余下的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欢喜做诗。朋友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什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里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相与?我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
这是真自由,真平等,——这是我们安徽的一个大文豪吴敬梓想要造成的社会心理。
九,四,八。本传附录
以下四种附录都是从程晋芳的集子里抄出来的。程晋芳字鱼门,是程廷祚(绵庄)的族侄孙。程绵庄即是《儒林外史》的庄绍光,程鱼门大概即是他的侄子庄濯江(名洁)。我本想替《儒林外史》做一篇考证,不幸我病了,不能做文章,只能把这篇旧传来充数。手边恰巧有程鱼门的集子,就叫我的侄儿们抄出这几篇做附录,要使人知道《儒林外史》的考证材料并不十分难寻。程鱼门还有吊冯粹中(即马纯上)的诗,又有吊朱草衣(即牛布衣)的诗,也都可用作材料,但与本传无关,放不抄了。
一 《吴敬梓传》
程晋芳
先生姓吴氏,讳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全椒人。世望族,科第仕宦多显者。
先生生而颖异,读书才过目,辄能背诵。稍长,补学官弟子员。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素不习治生,性复豪上,遇贫即施,偕文士辈往还,倾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而产尽矣。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而家益以贫。乃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穷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
余族伯祖丽山先生与有姻连,时周之。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未尝为来日计。
其学尤精,文选诗赋,援笔立成,夙构者莫之为胜。辛酉壬戌间,延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
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余恒以为过,然莫之能禁。缘此,所遇益穷。
与余族祖绵庄为至契。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也。”
岁甲戊,与余遇于扬州,知余益贫,执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
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言别,指新月谓余曰,“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悢悢,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先数日,裒囊中余钱,召友朋酣饮。醉,辄诵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而竟如所言,异哉。
先是,先生子悢已官内阁中书舍人,其同年王又曾毂原适客扬,告转运使卢公,殓而归其殡于江宁。盖享年五十有四。
所著有《文木山房集》,《诗说》若干卷;又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士情态,人争传写之。
子三人,长即悢也,今官宁武府同知。
论曰,余生平交友,莫贫于敏轩。抵淮访余,检其橐,笔砚都无,余曰,“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敏轩笑曰,“吾胸中自有笔墨,不烦是也。”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窒其躬,传其学,天之于敏轩,倘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
二 怀人诗 十八首之一
程晋芳《春帆集》
寒花无冶姿,贫士无欢颜。
嗟嗟吴敏轩,短褐不得完。
家世盛华缨,落魄中南迁。
偶游淮海间,设帐依空园。
飕飕牕纸响,槭槭庭树喧。
山鬼忽调笑,野狐来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