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我们一班朋友都替他高兴。他这几年来想用心血浇灌的花树也许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别的园地里种出了无数的可爱的小树,开出了无数可爱的鲜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个时代是几乎销沉了;但他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园地外无数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丽的唱。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兴。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最有希望的复活时代,他竟丢了我们走了!他的《猛虎集》里有一首咏一只黄鹂的诗,现在重读了,好像他在那里描写他自己的死,和我们对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他,但他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他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团火焰,一腔热情。现在难道都完了?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冈》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明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和我们
在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二十年,十二月,三夜五选自一九三二年《新月》月刊第四卷第一期
《胡适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