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游戏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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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先生约摸五十岁的样子,从外面进来)田女:(忙把抽屉盖了,站起来接她父亲)爸爸,你回来了!妈说,……妈有要紧话同你商量,——有很要紧的话。田先生:什么要紧话?你先告诉我。田女:妈会告诉你的。(走到饭厅边,喊道)妈,妈,爸爸回来了。田先生:不知道你们又弄什么鬼了。(坐在一张靠椅上。田太太从饭厅那边过来)亚梅说你有要紧话,——很要紧的话,要同我商量。田太太:是的,很要紧的话。(坐在左边椅子上)我说的是陈家这门亲事。田先生:不错,我这几天心里也在盘算这件事。田太太:很好,我们都该盘算这件事了。这是亚梅的终身大事,我一想起这事如何重大,我就发愁,连饭都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那位陈先生我们虽然见过好几次,我心里总有点不放心。从前人家看女婿总不过偷看一面就完了。现在我们见面越多了,我们的责任更不容易担了。他家是很有钱的,但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总是坏的多,好的少。他是一个外国留学生,但是许多留学生回来不久就把他们原配的妻子休了。田先生:你讲了这一大篇,究竟是什么主意?田太太:我的主意是,我们替女儿办这件大事,不能相信自己的主意。我就不敢相信我自己。所以我昨儿到观音庵去问菩萨。田先生: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去烧香拜佛了吗?田太太:我是为了女儿的事去的。田先生:哼!哼!算了罢。你说罢。田太太:我去庵里求了一签。签诗上说,这门亲事是做不得的。我把签诗给你看。(要去开抽屉)田先生:呸!呸!我不要看。我不相信这些东西!你说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不敢相信自己,难道那泥塑木雕的菩萨就可相信吗?田女:(高兴起来)我说爸爸是不信这些事的。(走近他父亲身边)谢谢你。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主意,可不是吗?由太太:不单是菩萨这样说。田先生:哦!还有谁呢?田太太:我求了签诗,心里还不很放心,总还有点疑惑。所以我叫人去请城里顶有名的算命先生张瞎子来排八字。田先生:哼!哼!你又忘记你答应我的话了。田太太:我也知道。但是我为了女儿的大事,心里疑惑不定,没有主张,不得不去找他来决断决断。田先生:谁叫你先去找菩萨惹起这点疑惑呢?你先就不该去问菩萨,——你该先来问我。

田太太: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那算命的说的话同菩萨说的一个样儿。这不是一桩奇事吗?田先生:算了罢!算了罢!不要再胡说乱道了。你有眼睛,自己不肯用,反去请教那没有眼睛的瞎子,这不是笑话吗?田女:爸爸,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早就知道你是帮助我们的。田太太:(怒向她女儿)亏你说得出,“帮助我们的”,谁是“你们”?“你们”是谁?你也不害羞?(用手巾蒙面哭了)你们一齐连同起来反对我!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做娘的管不得吗?田先生:正因为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所以我们做父母的应该格外小心,格外慎重。什么泥菩萨哪,什么算命合婚哪,都是骗人的,都不可相信。亚梅,你说是不是?田女:正是,正是。我早知道你决不会相信这些东西。田先生:现在不许再讲那些迷信的话了。泥菩萨,瞎算命,一齐丢去!我们要正正经经的讨论这件事。(对田太太)不要哭了。(对田女士)你也坐下。(田女在莎法榻上坐下)田先生:亚梅,我不愿意你同那姓陈的结婚。田女:(惊慌)爸爸,你是同我开玩笑,还是当真?田先生:当真。这门亲事一定做不得的。我说这话,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不能不说。田女:你莫非看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田先生:没有。我很喜欢他。拣女婿拣中了他,再好也没有了,因此我心里更不好过。田女:(摸不着头脑)你又不相信菩萨和算命!田先生:决不,决不。田太太与田女:(同时问)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呢?田先生:好孩子,你出洋长久了,竟把中国的风俗规矩全都忘了。你连祖宗定下的祠规都不记得了。田女:我同陈家结婚,犯了哪一条祠规?田先生:我拿给你看。(站起来从饭厅边进去)田太太:我意想不出什么。阿弥陀佛,这样也好,只要他不肯许就是了。田女:(低头细想,忽然抬头显出决心的神气)我知道怎么办了。田先生:(捧着一大部族谱进来)你瞧,这是我们的族谱。(翻开书页,乱堆在桌上)你瞧,我们田家两千五百年的祖宗,可有一个姓田的和姓陈的结亲?田女:为什么姓田的不能和姓陈的结婚呢?田先生:因为中国的风俗不准同姓的结婚。田女:我们并不同姓。他家姓陈,我家姓田。田先生:我们是同姓的。中国古时的人把陈字和田字读成一样的音。我们的姓有时写作田字,有时写作陈字,其实是一样的。你小时候读过《论语》吗?田女:读过的,不大记得了。田先生:《论语》上有个陈成子,旁的书上都写作田成子,便是这个道理。两千五百年前,姓陈的和姓田只是一家。后来年代久了,那写做田字的便认定姓田,写做陈字的便认定姓陈,外面看起来,好像是两姓,其实是一家。所以两姓祠堂里都不准通婚。田女:难道两千年前同姓的男女也不能通婚吗?田先生:不能。田女:爸爸,你是明白道理的人,一定不认这种没有道理的祠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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