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三部曲-喀尔美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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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清晨,刚打过五点钟的时候,夜气还在海滨留连,清静的会场好像把昨天的烦嚣忘记了的一样。除去几家饮食店前,有些女人在洒扫之外,还没有甚么动静。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见店门开了,但没见有人。我绕向店后去,啊,远远看见她了!苍苍的古松下横着一辆荷车,车上的竹篮中堆积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蓝色的寝衣,上有白色的柳条花纹,站在车轮旁在替达摩祖师涂上朱红袈裟。她看见我,笑了起来。待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却先向我低声地说道:“真是热闹呢!”——啊,“真是热闹呢!”她这一句话虽是没有甚么意思,但这是她先向我说话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说话之先还看了周围一下,她这种娇怯的柔情是含着多么深浓的情韵哟!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总不会是梦罢?我望着苍苍的天,我望着苍苍的海,我望着苍苍的松原,我自己是这么清醒的,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我揣想她心中对于我也生了一株嫩芽——爱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罢!你看她把话说了,低着头又在画袈裟,她的唇边的筋肉随着手的动作在微微颤动,好像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看她这种状态是什么意思呢?你会简单说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为甚么见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爱情的表现吗?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树脚下看她,前回的梦中情景苦恼着我,我羡煞那糖铸的达摩祖师。她把朱红涂好了,很灵敏地又涂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向我说话,我也找不出话来问她,我不知道怎么见了她我的话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会,只得向她说了一声“再见”,——“啊,再见!”

荏苒之间暑假又来了,学校派我到大阪工场去实习,这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实习报告书在毕业之前应该提出。我在大阪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间真苦,我苦的不消说是不能看见她。但我也觉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华暂时分离了。我是怕见我的瑞华,见了她便要受着良心上的苛责。我在大阪实习了两个月,直到九月初旬才回F市。我在未到家之前,先往花坛去看她,啊,可怜!她是病了!她的颈上缠着绷带,左角的脸上带着Pikrin苦味酸,一种黄色结晶的化学物质。德文全名为Pik-rins]ure。酸的黄色,皮肤是浮肿着的。

我问她:“你得了病么?是受了风邪吗?”

——“唉,不是。是瘰疬。在大学病院行了手术。”

啊,瘰疬!这不是和肺结核相连带的吗,牡丹才在抽芽便有虫来蛀了!不平等的社会哟,万恶的社会哟,假如她不住在这样的贫民窟里,她怎么能得肺痨?假如她不生在这贫民家里,她纵得肺痨也可以得相当的营养了。啊,残酷的社会!铿铿的铁锁锁着贫民,听猛烈的病菌前来蹂躏!我要替她报仇,我要替她报┏稹…

我一面悲愤填胸,但我一面也起了一种欣羡的意思。朋友,我欣羡甚么,你晓得吗?朋友,我欣羡你们做医生的人呢!你们做医生的人真好,扪触女人的肌肤,敲击女人的胸部,听取女人的心音,开发女人的秘库,这是你们医生的特权,一切的女人在你们医生之前是裸体,你们真可羡慕,单只这一层便可以引诱多少青年去进医科大学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错了!假如我是医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问她的姓名,问她的家族,问她的病历,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两颊,摸她的颈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说,不想说,我全身的骨节都酥了!我这Mephistopheles靡非斯特,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恶魔。!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进大学病院去疗治,于是乎我也病了,我装着神经衰弱症,每天也跑去和内科先生纠缠,我是借这个口实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来患者的待诊室里,只消彼此远远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外科治疗室里,一位青年医生蛮脚蛮手地把她的绷带解开,把钳子来在伤痕上乱压,又把一根铜条来透进她的伤口有二寸来往深的光景。啊,可怜!她是把眼睛闭紧,眉头皱紧,牙关咬紧,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齿从唇间露出来,浓密的睫毛下凝着几颗泪珠。那根铜条就好像刺着我的心脏一样,我在这时候又诅咒你们医生,诅咒了你们一千万遍!你们都是社会的病菌!你们是美的破坏者!你们做医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爱,你们只想把人来做试验动物,图博士的称号,图巨万的家财,你们只献媚富豪,你们是贫民的仇敌,你们不把贫民的生命当生命,你们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们何尝配得上说是人道,何尝配得上说是博爱?“死”的威胁迫在你们的面前,社会的缺陷迫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的眼中只是看见铜板!你们和病菌是兄弟,你们该死,该死!——啊,朋友,我无端地骂了你们一场,你别生气罢。我们的生命终久是归你们宰制的,我们是你们的死囚,将赴刑场的死囚谩骂上官是没有罪的,你也不要见罪罢。总之现在的社会,一切都值得我痛骂——连我自己也在内——不仅是你们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