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讲。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地方是不会得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的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什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到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成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选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狰狞的在半空里宕着;这手想是象征运命,或是象征资本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本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作伴去。
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打铁的,一个是做木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账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子,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淫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耻,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个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同样的许多,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过身来,坟里墓底的尸体全竖了起来,排成行列,围成圆圈,往前进,向后退,死的精灵狂喜的跳着,尸体们也跟着跳——死的跳舞。
他们行动了,在空虚无际的道上走着,各样奇丑的尸体:全烂的,半烂的,疮毒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瘦死的,劳力死的,投水死的,生产死的(抱着她不足月的小尸体),淫乱死的,吊死的,煤矿里闷死的,机器上轧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着走的,跳着走的,爬着的,单脚窜的,他们一齐跳着,跟着音乐跳舞,旋绕的迎赛着,叫着,唱着,哭着,笑着——死的精灵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后背送行,光也灭了,黑暗的光也灭了,坟墓的光,运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灭了——那大群色彩斑斓的尸体在黑暗的黑暗中舞着唱着,……死的胜利(?)
够了!怖梦也有醒的时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
犹太朋友们做怖梦的本领可真不小,那晚台上的鬼与尸体至少有好几十,五十以上,但各个有各个的特色,形状与色彩的配置各各不同,不问戏成不成,怖梦总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台上固然异常的热闹——鬼跳鬼脸鬼叫鬼笑,什么都有,台下的情形,在我看来至少有同样的趣味。司蒂文孙如其有机会来,他一定单写台下,不写台上的。你们记得今晚是共产党俱乐部全包清客,这戏院是犹太戏院,我们可因此推定看客里大约十九是犹太人,并且是共产党员。你们不是这几年来各人脑筋里都有一个鲍尔雪微克或是过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国报纸上的讽刺画与他们报的消息或造的谣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资料。我敢说我们想像中标类的鲍尔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几种成分——杀猪屠,刽子手,长毛,黑旋风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谋财害命的强盗;黑脸,蓬头,红眼睛,大胡子,长长毛的大手,腰里挂一只放人头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