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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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是去年冬天在硖石东山脚下独居时写的。那时张君劢他们要办一个月刊,问我要稿子,我就把这篇与另外两篇一起交给了他。那是我的老实。那月刊定名叫《理想》。理想就活该永远出不了版!我看他们成立会的会员名字至少有四五十个。都是“理想”会员!但是一天一天又一天,理想总是出不了娘胎,我疑心老实交过稿子去的就只我。后来我看情形不很像样,所谓理想会员们都像是放平在炉火前地毯上打呼的猫——我独自站在屋檐上竖起一根小尾巴生气也犯不着。理想想没了;竟许本来就没有来。伤心!我就问收稿人还我的血本。他没有理我。我催他不作声,我逼他不开口。本来这几篇零星文字是一文不值的,这一来我倒反而舍不得拿回了。好容易,好容易,原稿奉还。我猜想从此理想月刊的稿件抽屉可以另作别用了。理想早就埋葬了。

昨天在北海见着伏庐,他问我要东西,我说新作的全有主儿了,未来的也定出了,有的只是陈年老古董。他说好,旧的也可以将就,只要加上一点新注解就成。我回家来把这篇古董校看了一遍,叹了一声气。这气叹得有道理的。你想一年前英国政治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我写文的时候麦克唐诺尔德还不曾组阁,现在他已经退阁了;那时包尔温让人家讥评得体无完肤,现在他又回来做老总了。他们两个人的进退并不怎样要紧,但他们各人代表的思想与政策却是可注意的。“麦克”不仅有思想,他也有理想;不仅有才干,他也有胆量。他很想打破说谎的外交,建设真纯的国际友谊。他的理想也许就是他这回失败的原因,他对我们中国国民的诚意,就一件事就看出来。庚子赔款委员会里面他特聘在野的两个名人,狄更生与罗素。这一点就够得上交情。现在坏了(参看《现代评论》第二期),包首相容不得思想与理想,管不到什么国际感情。赔款是英国人的钱,即使退给中国也只能算是英国人到中国来化钱;英国人的利益与势力首先要紧,英国人便宜了,中国人当然沾光。听说他们已经定了两种用途:一是扬子江流域的实业发展(铁路等等)及实业教育,一是传教。我们当然不胜感激涕零之至!亏他们替我们设想得这样周到!发展实业意思是饱暖我们的肉体,补助传道意思是饱暖我们的灵魂。

所以难怪悲观者的悲观。难得这里那里透了一丝一线的光明,一转眼又没了。狄更生先生每回给我来信总有悲惨的话,这回他很关切我们的战祸,但也不知怎的,他总以为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比较总是有希望的,他对我们还不曾绝望!欧洲总是难,他竟望不见平安的那一天,他说也许有那一天,但他自己及身(他今年六十三四)总是看不见的了。狄更生先生替人类难受,我们替他难受。罗素何尝不替人类难受,他也悲观;但他比狄更生便宜些,他会冷笑,他的讥讽是他针砭人类的利器。这回他给我的信上有一句冷话——I am amused at the progress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译为:“我对基督教在中国的进步感到好笑。”基督教在中国的进步真快呀!下去更有希望了,英国教会有了赔款帮忙,教士们的烟士披里纯那得不益发的灿烂起来!别说基督将军、基督总长,将来基督酱油基督麻油基督这样基督那样花样多着哪,我们等着看吧。

所以我方才校看这篇文字,不由的叹了一声长气,时间里的“爱伦内”真多着哩!这一段话与本文并没有多大关系,随笔写来当一个冒头就是。

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从前西方一位老前辈说,“人是一个政治的动物”;好比麻雀会得做窝,蚂蚁会得造桥,人会得造社会,建设政治。这是一个有名的“人的定义”。那位老前辈的本乡,是个小小的城子,周围不过十里,人口不过十万,而且这十万人里,真正的“市民”不过四分之一,其余不是奴隶,便是客民。但他们却真是所谓“政治的动物”;凭他们造社会与建筑政治的天才,和着地理与地势的利便,他们在几千年前,在现代欧美文明没有出娘胎以前,已经为未来政治的(现在不说文艺的或科学的)人类定下了一个最完善的模型,一个理想的标准,也可以说是标准的理想——实行的民主政治,或是实现的“共和国”。我们现在不来讨论他们当时的奴隶问题;我们只在想像中羡慕他们政治的幸福,羡慕他们那座支配社会生活的机器的完美,运转是敏捷的,管理是简单的,出货是干净的——而且又是何等的美观!我们如其借用童话里的那个神奇的玻璃球来看,我们就可以在二千年前时间的灰堆里,掏出他们当时最有趣味的生活的活动写真。我们来看看这西洋镜的玩艺。天气约略是江南的五月初,黄梅渐已经过去,南风吹得暖暖的,穿单衣不冷,穿夹衣也不热。他们是终年如此的,真是“四时常春,风和日丽”,雨水都不常有的,所以他们公共会所如议会、剧场、市场都是秃顶没有盖的。城子中央是一个高冈,天生成花冈石打底的高阜,这上面留有人类的一个大纪念:最高明的建筑,最高明的石刻,最高明的美术都在这里;最高明的立法与行政的会场也在这里;最高明的戏剧与最伟大最壮观的剧场也在这里;最高明的哲学家,政治家,艺术家,诗人的踪迹也常在这里。路上行人,很少戴帽的,有穿草鞋式的鞋的,有赤脚的,身上至多裹一块方形的布当衣裳,往往一双臂腿袒露在外,有从市场回家的,有到前辈家里去领教学问的,有到体育场去掷铁饼或赛跑的,有到公共浴所去用雕花水瓶浇身的,有到(如其是春天,春天是节会与共乐的时候)大戏场上去占坐位的,有到某剃头店或某铜匠店铺子里去找朋友闲谈的,有出城去到河沿树荫下散步的,有到高冈上观览美术的,有到亲戚家去的妇女,前后随从有无数男女仆役的,有应召的歌女,身披彩衣手弄弦琴的,有新来客民穿着异样的服装的,有乡下来的农夫与牧童背着遮太阳的大箬笠,掮着赶牲畜的长竿,或是抗着新采的榨油用的橄榄果与橄榄叶。(他们不懂得咬生橄榄,广东乡下听说到现在还是不会吃青果的!)一个个都像从画图上走下来的……这一群阔额角,阔肩膀,高鼻子,高身材的人类,在这个小小的城子里,熙熙的乐生,活泼,愉快,闲暇,艺术是他们的天性,政治是他们的本能——他们的躯壳已经几度的成灰成泥,但是他们的精神,却是和他们花冈石的高冈一样的不可磨灭;像衣琴海衣琴海:通译爱琴海。上的薰风,永远含有鼓舞新生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