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那条别无选择的空中之路,往下看了看甲板,眼珠子差不多鼓出来了,浑身乱抖。恐怖,在一个人的脸上如此猛烈地扭动。约翰森命他下来,但没用。他随时都会被甩下来,他已吓得手足无措。海狼跟老烟枪一起走来走去交谈,不再注意上面,他只对舵手叫过一次:
“你偏离航道了,小子,小心,别惹麻烦。”
“是,是,老板。”舵手往下打了两把。
舵手故意让船偏离点航道,是想张满前帆,让它稳定。他是冒着惹火海狼的危险,去帮助可怜的哈里森。
时光流逝,那悬念痛苦地折磨我,这对“抹给你吃”却很有趣。他不停从厨房门口伸出头,大说刻薄话。我真恨这人!那一刻,仇恨在我脑海里掀起一股飓风!我首次勃发了杀┗——犹如公牛“看见了红色”,这是一个作家的刻薄话。一般而言,生命仍应是神圣的,但在“抹给你吃”这个怪胎上委实低贱了。我发觉自己也“看见了红色”,吃了一惊,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也感染上了残暴之气?我一向不认可杀人偿命,对那些罪恶滔天之人也是一样。
半小时过去了,钟生和老易几乎吵了起来。钟生一下甩开老易挡过来的胳臂,闯向前。他跑过甲板,跳进前桅索具里,往上爬去,海狼的眼睛却盯牢他。
“喂,你,你要到哪儿去?”他叫道。
钟生没有再爬,看着海狼,缓缓答道:
“我去把那孩子弄下来。”
“马上给我从索具里出来,赶快!听见没有?下来!”
钟生犹豫了,但多年服从老板的习惯镇住了他,他郁闷地下来,走了。
下午五点半,我下去摆餐桌时,恍恍惚惚,眼里、脑里晃着一张惨白的脸,哆嗦着,他像一条肉虫附在晃动的斜桁上,那情景让人哭笑不得。六点钟,上晚餐了,我上甲板到厨房去取食物,看见哈里森还附在那儿。餐桌上谈的是别的事。好像没人想到就在他们头顶高空有人命悬一线。再晚一点,我特意上甲板去了一趟,却高兴地看见哈里森已一步拖一步地离开了索具,往水手舱舱盖走去。
他终于鼓足勇气,爬了下来。
这之后,在船舱里,我和海狼发生了一段对话。
那时,我在洗着盘子。
“下午,你受惊了,”他提起话头,“是吗?”
他清楚我和哈里森差不多同样难受,他是在“开导”我。我答道,“对那孩子太粗暴了。”
他一笑,“像晕船一样,我看是。有人晕船,有人就不晕。”
“不是。”我说。
“正是,”他说下去,“人世充满暴力,就和海洋充满运动一样。有人一到海上就恶心,有人一见暴力就恶心。这是惟一的理由。”
“可是你拿人命当把戏,你没感到生命的价值吗?”我问。
“价值?什么价值?”他望着我,目光坚定,里面却漾着一股嘲弄的笑。“什么样的价值?怎么衡量?谁来衡量?”
“我来衡量。”我回答。
“那么,生命对你是什么价值?我是说别人的生命。说吧,它的价值是多少?”
生命的价值?我如何能给生命价值定量呢?我向来辩才无碍,但此刻张口结舌了。那以后我认定这行为一方面源于他的个性,但更主要来自他的价值观。他跟我见过的别的唯物主义者不一样,我跟后者有些相通之处,可我跟他没有相通之处,而且,他的心灵单纯得令我困窘。他直入事物的核心,撇开一切繁琐过程,一副真理在握的霸气,使我觉得脚下的基石被抽走了,好像在深水里挣扎。生命的价值?我如何能当场回答这个问题?我把生命的神圣当作天然之事,认为生命的价值是勿须论证的公理,他向无法证明的公理提出质疑时,我就无言以对了。
“昨天我们就在谈这个问题。”他说,“我认为生命是一种酵母。一种不断生殖的东西。它为了生活就吞噬生命,而生活只是像贪婪的猪一般生活而已。为什么呢?要是供求平衡的话,那么生命就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了。世界上只有那么多水,那么多土壤,那么多空气,而要求出生的生命却无穷无尽。大自然是个花花公子。你看看鱼和它数以百万计的卵吧。就这个问题而言,也不妨看看你和我。在我们的腰下就存在着一个可产生数百万生命的玩意。我们要是能够有可能利用我们身上每一个没有诞生的生命,直到最后的一个,我们就可能成为众国之父,使大地上挤满了人。生命?呸!一文不值,它最低廉。生命在到处乞讨。大自然四处挥洒生命。在只容得下一条生命的地方,她播下了一千条生命。生命吞噬着生命,最强的和最贪婪的活了下来。”
“你读过达尔文,”我说,“可是你却说,生存斗争,批准了你滥杀生命。这是你误解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