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陆地上,我就会躺在床上,叫外科医生诊治,卧床休息,什么都不干了,但公平地说,他们对我麻木不仁,对自己也同样麻木不仁。首先是习以为常了;再就是他们的身体不那么敏感。我坚信一个体质敏感、神经脆弱的人,同样的伤产生的痛苦会是他们的两三倍。
尽管很累——真是精疲力竭,但膝痛使我难以入睡。我所能做的只是不大声哼哼。要是在家中我肯定会呻吟了,但这种原始的新环境看来需要残酷的压抑。这帮人和野人一样,大事上是条好汉;小事上反倒成了孩童。我记得,在后来的航行中,一个猎手寇伏特丢了一个手指头——给砸成了肉酱,眼都不眨一下,没吭一声,而他常为细枝末节而暴跳如雷。
他现在就吵翻天了,又吼又叫又嚎,手舞足蹈,咒天骂地。不过是跟一个猎手为一件不相干的事争辩起来:海豹崽是不是生来就会游泳的。他坚持认为会,一生下来就会。另外一个猎手不同意。这人叫拉提莫,一个山姆大叔模样的瘦子,眼睛像两道缝,透出精明劲。拉提莫认为海豹崽生在岸上,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不会游泳,它们的妈妈只好教它们,像老鸟儿教小鸟儿飞一样。
另外四个猎手靠在桌上,躺在床上,让那对冤家吵闹,但都非常感兴趣,隔一会儿就为一方插上一两句。有时相互大吵,弄到“狗窝”里惊雷翻滚。主题原本幼稚,又无实用价值,他们的争论却更显幼稚,更是空谈。说实话,他们很少讲道理,甚至完全不讲道理。他们的方式只是肯定、假定和否定。他们证明小海豹是不是生下来就会游泳的办法是挑衅性地提出话题,然后指斥对手的能力、见识、民族,或是经历;反驳者也使用同样的武器。这一切只说明我不得不交往的人的智力水平——他们身体上是成人,心灵上却是孩童。
他们抽烟,抽个不停,一种粗劣难闻的烟叶。空气里烟雾弥漫,一片混浊。我要是有晕船的毛病,舱内的烟雾和船的颠晃准会叫我呕吐,但就那样,我也感到恶心至极,当然,恶心也可能是因为腿疼和劳累。
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和自己的处境。我,凡·伟登,一个评论家,算得上文艺票友吧,竟然栖身在这儿,一艘去白令海猎海豹的三桅船上,真是举世无双的、不可思议。跑腿的!从小到大我就没干过体力活,没干过脏活、累活。一向闲适优游——一个学者,一个隐士,有一笔稳当而丰厚的收入,对动荡生活和体育锻炼从无兴趣,一向是个书虫。小时候爸爸和姐姐就这么叫我。平生只参加过一次露营,那一次我却几乎从一开始就远离了同伴,躲回屋顶下的安适中去了,现在倒好,绵绵无尽的摆桌子、削土豆、洗碟子……而身体带着伤。医生一直说我体质很好,但缺乏锻炼,肌肉柔软,像娘儿们——起码医生劝我参加体育运动时就这么说,但我只喜欢用脑,不喜欢出体力,到了今天这地步,看来对付不了这粗野的生活。
各种思绪涌上心头,我只提了几个,这只是为了逃不掉的“受气包”角色辩护。想着母亲和姐姐,想象着她们的悲痛。一位马丁尼号的死难者,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伙。想象中,我看到了报纸上的黑色标题,看见大学俱乐部和“比坯闹”俱乐部的票友们晃着头说:“可怜,可怜!”我眼前又浮现出福罗沙那天早上向我告别的一幕,他穿着睡衣,靠在垫着枕头的窗前卧榻上,慵懒地说些预兆似的只言片语。
此时,夜叉号起伏着、摇晃着爬上波峰,又落进浪谷,向太平洋中心破浪前进,越行越远——我就在它里面。头顶的风声,那种沉郁的愤怒灌入我的耳朵。头上有脚步声走过,四周是不停的轧轧声,木头和用具以一千种调子呻吟着、吱嘎着、抱怨着。猎手们还在争吵着,怒嚎着,一群半人的怪兽,喷溅着诅咒和脏字。一张张面孔,紫涨着,随船晃荡的风灯,把昏黄的光打在那些脸孔上,扭曲着、强化着他们的野蛮。床铺在沉沉烟雾里像一个个兽洞;墙上垂着油布衣和雨靴,步枪和猎枪东一支西一支嵌牢在架子里,那是古代海盗和探险家的随身之物。我脑海骚动着,无法入睡。
一个倦怠而凄苦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