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上)-第七章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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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当最大的一个孩子当着德·瑞那先生的面,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激进的自由党人刊物,创办于1792年。上预告的一本书时,年轻的家庭教师说:“为了能回答阿道夫少爷的问题,同时又不至于让雅各宾党人扬扬得意,不妨让府上地位最卑微的仆人到书店去登记。”

“这个主意倒不赖。”德·瑞那先生说。显然,他颇为满意。

“不过得约法三章,”于连以一种庄重甚至伤感的语调说,一个眼看渴望已久的事快要办成的人,想要掩饰心中的窃喜,这种神态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规定那个仆人不得借阅小说。这类有害的读物,一旦进入府里,就会引坏夫人的侍女,更不必说男仆本人了。”

“你还忘了那些政治小册子。”德·瑞那先生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补充说。他想掩饰他对家庭教师想出的这一两全齐美、妙不可言的主意的钦佩之情。于连的生活就是这样,充满着一系列小小的智慧的较量。在这些较量中,取胜是于连最为关心的事,至于德·瑞那夫人对他的青睐,他实在无暇顾及。尽管这番情意他可以明显地在夫人的神态中感受到,只要他不是傻子。

在维利埃尔市长家里,于连昔日的境遇又重演了。在那儿,正如在他父亲的锯木作坊中一样,他对周围的人极为蔑视,同时又为他们所嫉恨。每天,无论是专区行政长官、瓦尔诺先生,还是市长家别的朋友都会对所见所闻评头论足。于连感到,这些见解和现实是多么的格格不入。要是某个行动是于连所赞赏的,它必定是他周围的那些人所憎恶的。他常常在心中暗骂:“你们这些怪物、蠢货!”有趣的是,尽管他自视甚高,但对别人谈论的事往往一窍不通。

除了老军医以外,他这辈子,还从没与人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他的那些有限的见解要么是关于拿破仑的意大利战役的,要么是关于外科手术的。他年轻胆壮,特别爱听有关最为痛苦的手术的活灵活现的描述。他心想:“我要是在场,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德·瑞那夫人第一次试图与他谈论一点孩子教育以外的事情,他竟对外科手术侃侃而谈。吓得她脸色苍白,赶紧求他别再说了。

于连的见识仅限于此。因此,与德·瑞那夫人相处,每逢只有他俩的时候,便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沉默。在客厅里,不管他的态度多么谦卑,她还是能从他的眸子中看到一种睥睨一切,全不把她家中每一个宾客放在眼里的精神上的优越感。只要两人独处,哪怕是短暂的瞬间,他也会手足无措。这使她不安,因为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种窘态决非出自温柔的情感。

依据老军医所描述的上流社会,于连朦胧中形成了一种观念。根据这种观念,凡与女性在一起而出现了冷场,他就会深感歉疚,好像这种冷场全是他的过错似的。当他与这个女子独处而无言以对时,这种痛苦的感觉就更加难以忍受。关于一个男子与女子独处时究竟该说些什么,他的脑中只有一些极为夸张的西班牙式的见解。因而在困窘之时,只能想出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主意。他冥思苦想,还是无法打破极为难堪的沉默的僵局。由于这种痛苦的折磨,每逢陪德·瑞那夫人和孩子们作长时间的散步时,他原本严肃的眼神就会平添几分忧郁。他为此而鄙视自己。要是他被逼无奈,非得说些什么,那么说出的话准会荒唐可笑。更糟糕的是,他明明已看到这种荒唐,却又不得不将它夸大。然而他看不到的是自己眼中的表情。它们是那么的美,流露出火一般的热情。正如优秀的演员,有时可以赋予语言某种它本不具有的迷人的光彩。德·瑞那夫人发现,跟他单独在一起时,他永远说不出一句中听的话来,除非某件突如其来的事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无暇斟酌恭维话的时候。由于从家中来客的口中听不到什么新颖、高明的见解,所以她对于连谈话中闪现的智慧的火花特别欣赏。

自拿破仑垮台以来,风流的时尚已从外省的生活中清除殆尽。人人都担心失去职位。各种无赖纷纷到教会中寻找靠山,伪善的行为即使在自由派人士中也大有市场。苦闷的情绪急剧增长。读书和种田成了生活中惟一的乐趣。

德·瑞那夫人是她笃信宗教的姑母的大宗财产的继承人,刚满十六岁就嫁给了一个体面的绅士。在她的生活中,既没体验过,也没看到过任何与爱情哪怕有些微关联的情感。只是鉴于瓦尔诺先生的多次追求,她的忏悔牧师,尊敬的谢朗神父才跟她提到过爱情。但他将爱情描绘得污秽不堪,以致这个词语在她的心目中就成了放荡下流的代名词。而她偶然在为数不多的小说中读到的有关爱情的描述,她都一概视为例外,甚至认为完全是杜撰的。靠着这种无知,德·瑞那夫人倒也怡然自得。尽管不断地思念着于连,却丝毫没有感到其中有什么需要自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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