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有幸,这两个地方我都到过,苏住的时间略长,也只是半个月,至于杭,不过三昼夜而已。时间不长,走马看花,也有些印象,想简略谈谈。
是1976年春天,我应退居苏州的老友王芝九兄之约,先游苏州,后游杭州。由苏州到杭州,走的是水路,运河。为争朝夕,乘夜班船,南门外上,近黄昏时开。有卧铺,所得是可以省力,闭目,梦周公;所失就多了,举其大者,是岸上的风土人情就都轻轻放过了。次日天大明到杭州,浙江图书馆陈瑜清兄来迎,在柳浪闻莺旁的葛宅下榻。杭州,东部城市,西部湖山,面积太大,走马,必有遗漏,看花,必印象模糊。由模糊中刮取清楚的一点点,大多是与人有关的。排在第一位的不是岳王或济颠,而是最初亮相于断桥的白青二蛇。这自然是神话,其不可见与《西厢记》的双文和《桃花扇》的扇坠正是一样,我们可以只取其美而多情。我步行过断桥两次,桥宽平而不断(一说本应作段),如果不是因为与白娘子有关,我也许视而不见吧。其次是西泠桥,可惜苏小小墓已被大革命“革”掉,只能面对桥畔的遗址,默诵“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了。断桥与西泠桥之间,大路北有孤山,宋林逋隐居处。对于这位隐士,我一向怀有敬意,因为以梅花为妻,并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诵之,我自愧弗如;稍可自慰者是,他说他不能担粪,我却能,“夫言非吹也”,有干校之劳动记录(如果也藏之名山)可证也。以上说的是男女,古语男女之前有饮食,已倒置,只好补充说说。这一回要不逾矩,先饮后食。可是很遗憾,是几乎乏善可述,因为过虎跑,也想来一次“龙井茶叶虎跑水”,可是看看,人比茶杯还多,只好徒唤奈何而去;过楼外楼,时间为上午十时,吃,嫌早,等,怕打乱日程,也只好望望然去之。幸而还有可记的一次,是城内清河坊(俞平伯先生文常提到)附近一家小饭馆,黄酒不坏,一斤才三角。我只能喝三两,同桌一个老工人健谈,说他每顿喝一斤。听他的杭州官话,我不禁想到几百年前的南渡,以及《东京梦华录》和《武林旧事》。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要南渡,有的人要北上,如我,看过断桥,喝完黄酒,也同样要北上。可以算作遗憾吗?不好说。
三天,终是太短促了,幸而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之事,仍是原路乘夜班船,带着一些记忆回了苏州。又过一段时间,带着更多的记忆回了北京。离杭州远了,联系却没有断。陈瑜清兄好交,杭州有书友画友酒友,所以断续有诗和画寄来。我懒散而拙于文,查存稿,只是1977年曾报以七绝四首,其中第三首是:
孤山烟雨太凄迷,望鹤寻梅踏白堤。久别平湖三五月,梦魂长在断桥西。
何以只抄这一首?因为这一首写思念杭州之心更直接,所谓“梦魂长在断桥西”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