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库兰诺夫(1937—),前苏联作家。主要作品有《北方的夏季》等。
[前苏联] 尤里·库兰诺夫
燕子从来不斜视,也从来不眯缝着眼睛、蹙额地看人。他那双黑色的小眼睛总是直瞪着。所以,人们猜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七月里,一个闷热的夜晚,室内已经无法入睡,我便搬到顶楼上来了。我踩着摇摇晃晃的云杉木梯爬上了顶楼的圆木地板,把一捆捆隔年的厚实的亚麻在角落里摊开,在昏暗中愉快地躺在地铺上了。遥远的天际一阵雷声,炎热的夏季夜晚充塞了剧烈的连绵的轰响。从远处传来的减弱无力的雷声,遇到殷勤的干燥的屋顶,又活跃起来,在顶楼上久久地回响着。仿佛每一根苦于窒热的圆木都小心翼翼地承接着远方传来的雷声,悉心地倾听着它,然后,珍爱地把它传给另一根同样富于感应的圆木。
我感到有一阵目光直射着我,便醒来了。我才只睁开眼睛,两只燕子便从屋顶扑下来,在我的身边旋飞着,一面焦烦地噪叫着。我不懂得燕子说的是些什么话,但是,当我仰头看到筑在屋脊上的燕窠时,他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燕子呵斥着,“这样一座大房屋你还嫌它小吗?你是人哪,你想要在什么地方盖一座好的大房屋算不了什么一回事!我们现在到别处去筑新窠可就迟了。”当燕子在从缝隙中透射进来的阳光中,在我的头上求告地飞旋时,我这个自私的人(这种自私心很久以来就植根在人对一切动物的关系之中了)还是决定把桌子和所有的书籍都搬到顶楼上来了。
上半日,燕子一直没有停落在窠中。他们一忽儿飞到这个窗口,一忽儿飞到那个窗口,向里面张望着,看到我时,便立即飞去了。傍晚,他们由另一只燕子陪伴着飞回来了。从神态上可以看出,这只燕子比较年长,也比较精明,她是被请来最后出主意的。
她迅速地径直飞上了远处的窗口,于是,远远地端量着我,拍拍地扑着翅膀。另外那两只燕子也飞进来了;但是他们却那样忙乱和纵声喧叫,仿佛是犹豫很久才投身到冷水中的姑娘。他们对我噪叫着,并且彼此交换着眼神,仿佛马上要对我施加致命的威胁。年长的那只燕子看到桌旁的人在安静地从事自己的工作,又飞绕了几分钟,便停落在我的桌子对面的窗上了。她盯视着我,在思索着,然后,悄悄地向那两只燕子叽叽几声,就飞走了。这句简短的鸟语,显然是宽心话,因为,从那时起,两只燕子的态度遽然改变。他们友爱地忙碌起来了。
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这样专心致志、毫无怨尤地劳动的动物。从黎明到黄昏,两只燕子用小小的喙儿衔来泥土、草叶、羽毛。他们在干涸的窠沿放上一小块泥土,加上一段细小的干枝,再放上一小块泥土。燕窠的外架筑成了,远望有如建筑在岩壁上的中世纪的城堡,这时,两只燕子便开始布置窠内了。
我观察着这两个小动物,努力地探求着,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的劳动热情那么高。“如果他们的脑中有着一点点的理智,”我判断着,“那末他们就会满怀信心地生活着,相信自己劳动的果实不会被用来作为反对自己的武器。”
同时,两只燕子的态度也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看到我日间伏案写作,夜间安静地睡眠,雄燕便不再理会我了。他有时衔着一小段麦秸,有时衔着一小片羽毛飞进顶楼来,擦过我的身边就径直飞落在桌顶上的窠中了。一到傍晚,他就进窠睡觉。雌燕则依然具有着女性所特有的性格。她像所有的年轻女人一样高度地戒备而又多疑。她无时无刻不在责骂着我,每次飞进顶楼来都是敞着喉咙噪叫。但是,我,雄燕,乃至她自己都清楚地了解,这种叫骂已经不表示着对我的态度,而且也不具有任何意义了。只不过由于守礼而认为自己必须端庄罢了。为了使她能够飞进窠中过夜,我必须下楼去,在天色昏暗时再回到顶楼来。
在昏暗中我们安静地休息着。风一阵阵地吹得顶板轧轧作响,有时回响着雨声,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入定般的寂静。在寂静中,两只燕子有时在梦中交谈,有时曼声地迷醉地歌唱。在这些时刻里,他们大概梦见了远方蔚蓝色的大海,海水正奔涌向沙滩,海边有着高高的灯塔,热带的庞大的金字塔。有时,他们还急切地、热情而又温存地低语着。于是,我猜到了,这是他们梦见了未来的雏燕。雌燕偶尔责骂起来,我也就明白了,这是她梦见了我。我倾听着,完全沉迷于他们的夜间细语,我自个儿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