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把小提琴,没有特别的地方,漆成红棕色,配上四条真正的羊肠琴弦,琴弓擦了松香,也和其他的一样。一个小男孩拿着琴弓在小提琴上拉出声音。声音也许很难听,但他是用内心的耳朵来听的,觉得声音柔和纯净。
有时这声音使他快活,好像他自己经历过一件奇迹。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本事!小提琴是表现自我感觉的工具。当然它有时失去了这种表现力。听小提琴的人有时要皱眉头,这是不必要的。小男孩自己有时也突然不用他的内耳来听,而是用他头上长的两只耳朵来听,这时他的头脑就清醒了,就不高兴了,觉得小提琴拉得实在难听。以前被那些值得赞赏的精神力量所压制的认识,现在就暴露出来了:原来他没有学会拉小提琴,原来他那把小提琴不过是儿童玩具,他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有本事拉小提琴,真理战胜了他。
然而他每天要求幸福的希望当时就寄托在这把小提琴上。每天早上上学以前,他总要从那个漆得很漂亮的写字台抽屉里把小提琴拿出来拉几下,平时它就藏在那里面。不管他上算术课时如何头痛,那把小提琴总是在家里等着他。
他是这样相信的。可是小提琴没有等着他。他的弟弟趁他去上学时拿出小提琴来玩。弟弟还没有上学,有时间玩小提琴。小提琴自己不管谁玩它都一样,它可以使每个人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漂亮的写字台抽屉没有上锁,弟弟还够不上去拿小提琴,总有人帮他拉出抽屉,把小提琴拿给他,谁呢?这真是一件可恨的事情,一件不公平的事情。这个人又把小提琴放进抽屉里。但有一条琴弦已经断了,谁帮弟弟做这件事情的呢?
哥哥不知道。弟弟没有告诉他,他们的母亲没有告诉他,家里的女仆也没有告诉他。每个人都应该告诉他的,弟弟也应该告诉他的。他们如果对他好,就应该告诉他,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生气,那么感到受人欺负了。当他放学回到家,拿起小提琴要玩时,发现断了一根琴弦,便非常气愤。他猛烈地发泄他的气愤,认为人家欺负了他,侵犯了他的尊严。
这时,弟弟只好躲起来。女仆说她不知道。妈妈板着脸不理睬他。妈妈的眼光和姿态都是要处罚人的。处罚谁呢?不是处罚侵犯者,而是处罚被侵犯者。这不是叫人对一切都绝望了吗?
他不拉小提琴了。他坐在那里,为了小提琴的损坏而发愁,而痛苦。小提琴已经有一条裂缝。这把小提琴曾是他的幸福——至少每天能许诺给他需要的幸福。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寄托他的幸福。因此他恨一切人,一切可能参加破坏他幸福的人,嫉妒心使他坐立不安,因为母亲不是保护他,而是保护另一个儿子。他的正义感在他本人身上受到伤害,他本以为人家肯定不会伤害他的。
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不会明白首先是他自己的过错促成了他的不幸,其次他不了解所谓正义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正常的事情,而且母爱也不是每一次都是公平分配给每个儿女的。就这样,他不再拉小提琴了,他也看不到其他出路。
后来,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看见那把小提琴已经碎成几段,丢在地上——他看着,禁不住流下眼泪。以前他没有哭过,因为哥哥被弟弟逗哭是不光彩的事情。
这回他没有跺脚,也没有喊冤叫屈,只在那里哭。突然,他觉得有一只清凉的手抚摸着他发热的后颈。那是他的母亲。她走到他身边,安慰他。母亲亲切地说:
“你看见了吗?不管小提琴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们兄弟俩共有的,现在它坏了。”
母亲的话也许不完全符合逻辑,但小男孩立刻明白了。他觉得,他的眼泪渐渐地从悲哀的变成惭愧的,最后又变成快乐的。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小孩子脾气。独占一件东西,不肯让人分享,那是幼稚的,没有用的,无补于他的幸福。他信任了大人,因为大人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会采取不同的方式来处理事情。
郑晓方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