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1882—1941),英国女作家。主要作品有《出航》、《夜与日》、《到灯塔去》、《海浪》等。
[英] 伍尔芙
我们一行人,来到至艾夫斯湾西侧一处名叫特雷韦尔的谷地一游。在踏上归途之前,秋日的黄昏已经降临。那一派海景,在暮色中依然清晰可辨,着实令人屏息凝眸,叹为观止。巨大的岩崖,组成一排庄严宏伟的队列,直面夜空和大西洋的万顷碧波,巍然矗立,突入海面,像是怀有某种自觉的神圣使命,仿佛必须服从自太古洪荒时就降下的一道旨令。时不时,远处一座灯塔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穿透雾霭,突然再现了岩崖的峥嵘。这光景,足以说明天色已晚,而前面还有六七英里的路程,需要我们靠双脚步行回去。而且,我们对这一地势毫不摸底,最好还是不离开大路,更为妥当。果然,不出半小时,连脚下的白色路面都像雾气似的浮动起来,我们不得不一步一探地朝前走,仿佛要用脚来试试是否踩着了实地。一个人影落到后面几码远处,晃了两晃,然后消失得踪影全无,就像被夜的黑水吞没了,而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从万丈深渊下传来的一样。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们行走是都挨得近近的,并且想用热烈欢畅的论辩来抵御黑暗,可我们的声音彼此听来都显得异样不自然,最充足的说理也显得软弱无力,不能令人信服。我们的交谈在不觉之间滑向了那些适合幽暗阴郁场所的话题。
一阵阵,我们沉默无言。这时,你身边走着的那个人影似乎在夜色中失去了存在。只有你孑然一身踽踽而行,你感受到四周的黑暗咄咄逼人的压力,感受到你抗拒这重压的力量在逐渐减弱,感受到,你那副在地上往前移动的躯体与你的精神分离为二,而精神则飘飘摇摇离你远去,好似晕厥了一般。甚至这条路也在身后离开了你,我们踩着(假如我可以用穿行白昼的田野时那种明朗确切的动作的词语来形容现在这种暧昧不明的动作)的是浩浩淼淼无径可寻的夜之海洋。最好不时用脚来试探试探下面的路,为的是证明它无可怀疑是坚实的土地。眼和耳都紧紧封闭着,或者说,由于承受着某种触摸不着的东西的重压,变得麻木不仁了。以至于,当下方呈现出几点亮光的幻影时,我们竟需要自觉地费一番力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难道我们果真看到了亮光,像在白天看到的一样,抑或那只不过是大脑中浮到的幻象,如同受击后眼前冒出的金星?这些亮光就在到儿,在我们下方的一个峡谷里挂着,没有锚索固附,临空悬浮在黑暗在柔软深海中。我们的眼睛刚刚辨明它们确实存在,头脑就立刻觉醒过来,构起一个天地的草图,将它们安置其中。那儿必定也有一座山,山下卧着一个小镇,有一条道路绕过小镇,就像我们记忆中的那样。十来盏灯火,就足以使这个天地物化成形了。我们的旅程最奇异的一段已经过去,因为某种可以眼见的东西终于出现了;我们面前有了确证。而且,我们感到自己正走在一条道路上,能够比较自如地朝前迈步了。在下方的那块地方也有着人类,虽然他们不同于白天的人。骤然,我们身边燃起了一团光,就在我们看到它的一刹那,也听到了车轮的轧轧声,眼前闪现了一个人驾着一辆运轮车的形象。只一瞬间,亮光不见了,轮声哑了;我们的话语声再也达不到那人耳中。跟着,恰如景物在我们眼前倏忽出现和隐没,我们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农家场院。院里悬着一具风灯,它那摇曳不定的光圈,投向一群挤在一起的牲口,甚至也映照出我们这伙中一直隐而不见的人的部分身影。农场主向我们道晚安的声音,如同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我们的手,把我们拉回现实世界的岸边。然而再往前迈出两步,黑暗和寂静的无边洪流又将我们覆盖。不过,数点亮光再度出现在我们身旁,宛如船只的灯光游动在海上。它们以无声的脚步向我们靠拢——这正是我们在山顶上的看到的那些灯光。这村庄是静穆的,但并没有沉睡,它仿佛在瞪大了眼睛躺着,同黑暗作着顽强的搏斗。我们可以分辨出背靠屋墙的人形,这些人显然是被近在窗外的夜的重负压得难以成眠,只好来到屋外,把双臂伸进夜空。在四周广阔无垠的暗涛的包围中,这些灯盏的光芒显得多么微弱啊!飘零在无际汪洋中的一只船,堪称孤独之物,然而碇泊在荒凉大地上、面对深不可测的黑暗之洋的这座小小村落,却尤为孤独。
然而,一旦习惯了这种奇异的元素,你会发现,那里面有着大的宁静和美。此时,充斥于天地间的仿佛只是实物的幻影和精灵;原先是山的地方,现在飘着浮云,房屋变成了星星火光。眼睛沐浴在夜的深海里,受不到现实事物的坚硬外壳的磨损,得到了很好的休憩。包容着无穷琐碎什物的大地,融解为一片混沌的空间。对于恢复了疲劳、变得敏感的双目,房屋的墙壁是过于逼仄了,灯火的光芒是过于刺眼了。我们有如曾经被捕囚禁笼中的鸟儿,方得振翼高飞。
卞之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