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南北风景-白魇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太太为人心直口快,有甚么说甚么。只因为太爱好,凡事不能尽如人意,琐屑家务更多烦心,所以总欢喜向朋友说到家庭问题。其实刚才说起的事,不仅你们不明白,过会儿她自己也就忘记了。我猜想,明天进城一定是去吃酒,不是离婚的!”大家才觉得这事原可以笑笑,把空气改变过来。

  温习到这个骤然而来的可爱风暴时,我的心便若已失去了原有的谧静。

  我因此想起了许多事情,如彼或如此,都若在人生中十分真实,且名有它存在的道理,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笔下都不会轻轻放过。可是这些事在我脑子中,却只作成一种混乱印象,像是用一份失去了时效的颜色,胡乱涂成的漫画,这漫画尽管异常逼真,但实在不大美观。这是个甚么?我们做人的兴趣或理想,难道都必然得奠基于这种人事猥琐粗俗现象上,且分享活在这种事实中的小小人物悲欢得失,方能称为活人?一面想起这个眼前身边无剪裁的人生,一面想起另外一些人所抱的崇高理想,以及理想在事实中遭遇的限制,挫折,毁灭,不免痛苦起来。我还得逃避,逃避到一种音乐中,方可突出这个无章次人事印象的困惑。

  我耳边有发动机在空中搏击空气的声响。这不是一种简单音乐。单纯调子中,实包含有千年来诗人的热情幻想,与现代技术的准确冷静,再加上战争残忍情感相糅合的复杂矛盾。这点诗人美丽的情绪,与一堆数学上的公式,三五十种新的合金以及一点儿现代战争所争持的民族尊严感,方共同作成这个现象。这个古怪拼合物,目前原在一万公尺以上高空中自由活动,寻觅另外一处飞来的同样古怪拼合物,一到发现时,三分钟内的接触,其中之一就必然变成一团火焰向下飘堕。这世界各处美丽天空下,每一分钟内就差不多都有那种火焰一朵朵往下堕。我就还有好些小朋友,在那个高空中,预备使敌人从火焰中下堕,或自己挟带着火焰下堕。

  当高空飞机发现敌机以前,我因为这个发现,我的心,便好像被一粒子弹击中,从虚空倏然堕下,重新陷溺到更复杂人事景象中,完全失去方向了。

  忽然耳边发动机声音重浊起来,抬起头时,便可从明亮蓝空间,看见一个银白放光点子慢慢的变成了个小小银白十字架。再过不久,我坐的地方,面前朱红茶几,茶几上那个用来写点甚么的小本子,有一片飞机翅膀作成的阴影掠过,阳光消失了。面前那个种有油菜的田圃,也暂时失去了原有的嫩绿。待阳光重新照临到纸上时,在那上面我写了两个字,“白魇”。

  一九四四年,写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