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生之记录-小草与浮萍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那不是莺哥大诗人吗?”照小草所说的那诗人形状,他想,必定是会唱赞美诗的莺哥了。但穿绿衣裳又会唱歌的却很多,因此又这样问。

  “嘘!诗人?单是口齿伶便一点,简直一个儇薄儿罢了!我分明看到他弃了他居停的女人,飞到园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说的话无非是不满意于那位漂亮诗人。小萍儿想:或者她对于这诗人有点妒意吧!

  但他不好意思将这疑问质之于小草,他们不过是新交。他只问:

  “那末,她们都为那诗人轻薄了!”

  “不。还有——”

  “还有谁?”

  “还有玫瑰。我虽然是常常含着笑听那尖嘴无聊的诗人唱情歌,但当他嬉皮涎脸的飞到她身边,想在那鲜嫩小嘴唇上接一个吻时,她却给他狠狠的刺了一下。”

  “以后,——你?”

  “你是不是问我以后怎么又不到温室中了吗?我本来是可以在那里住身的。因为秋的饯行筵席上,大众约同开一个跳舞会,我这好动的心思,又跑去参加了。在这当中,大家都觉到有点惨沮,虽然是明知春天终不会永久消逝。”

  “诗人呢?”

  “诗人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些姐妹们也想,因为无人唱诗,所以弄得满席抑郁不欢。不久就从别处请了一位小小跛脚诗人来。他小得可怜,身上还不到一粒白果那么大。穿一件黑油绸短袄子,行路一跳一跳,——”

  “那是蟋蟀吧?”其实小萍儿并不与蟋蟀认识,不过这名字对他很熟罢了!

  “对。他名字后来我才知道的。那你大概是与他认识了!他真会唱。他的歌能感动一切,虽然调子很简单。——我所以不到温室中过冬,愿到这外面同一些不幸者为风雪暴虐下的牺牲者一道,就是为他的歌所感动呢。——看他样子那么渺小,真不值得用正眼刷一下。但第一句歌声唱出时,她们的眼泪便一起为他挤出来了!他唱的是‘萧条异代不同时’。这本是一句旧诗,但请想,这样一个饯行的筵席上,这种诗句如何不敲动她们的心呢?就中尤其感到伤心的是那位密司柳。她原是那绿衣诗人的旧居停。想着当日‘临流顾影,婀娜丰姿’,真是难过!到后又唱到‘姣艳芳姿人阿谀,断枝残梗人遗弃,……’把密司荷又弄得嚎啕大哭了。……还有许多好句子,可惜我不能一一记下。到后跛脚诗人便在我这里住下了。我们因为时常谈话,才知道他原也是流浪性成了随遇而安的脾气。——”

  他想,这样诗人倒可以认识认识,就问:

  “现在呢?”

  “他因性子不大安定,不久就又走了!”

  小萍儿听到他朋友的答复,怃然若有所失,好久好久不做声。他末后又问她唱的“小萍儿,漫伤嗟,同样漂泊有杨花!”那首歌是什么人教给她的时,小草却掉过头去,羞涩的说,就是那跛脚诗人。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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