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生之记录-一天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假若要老老实实去谈恋爱,便应找这种人做伴侣。能有这种不屈不挠求达目的的决心,又能在别人胜利后从从容容不馁其向前的锐气,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爱侣!……

  ——若她是我的女人,若我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为我将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猛进,我何尝不可以在这世界上做一番事业?我们相互厮守着穷困,来消磨这行将毁灭无余的青春。我们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们的手为伴侣揩抹眼泪。

  若不愿在这些虫豸们喧嚣的世界中同人掠夺食物时,我们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宪法恩惠所未及的苗乡中去,做个村塾师厮守一生。我虽无能力使你像那种颈脖上挂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们相互得了另一个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

  我怎么还要生这些妄想?这样想下去,我会当到大庭广众中,又要自伤自怨起来。看这女人不过十七八岁,一个略无花样朴朴实实的头,证明她是孤儿寡女一般命运的人。本色壮健的皮肤,脸上不擦胭脂也有点儿微红。这是一个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没有什么出色处。身段虽不很活泼娇媚,但有种成熟的少女风味,像三月间清晨田野中的空气,新鲜甜净。从命运上说来,或者也是个苦命女子。然而别人再不遇,将来总还能寻一个年龄相仿足以养活她的丈夫,为甚要来同我这样穷无聊赖的上年纪的人来相爱呢?自己饿死不为奇,难道还要再邀一个女人来伴到挨饿吗?

  关于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接着一队肉红色衣褂的幼稚生打圈子的,又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情。大家看那些装扮得像新娘子似的女先生们,提裙理鬓的做提灯竞走,鸭子就食似的样子,还偏三倒四的将灯笼避到风吹,到后锦标却为会长老先生所得,若得蒙幼园的一群小东小西也活跃起来。众人使劲鼓掌。我手不动,我脸还剩有适才为幽怨情怀而自伤的余寒,只从有庆祝“百年长寿”“生意兴隆”意思的掌声中留心隔座谈话。

  “……喔!令尊大人也到了长沙了!去年我见到他老人家仙健异常,八十多的人——会上了八十吧?”

  “是,他哪八十二了。五月子诞日。托福近来还好,每天听说总要走到八角亭去玩玩,酒也离不得:他那脾气是这样。”

  “那怎么不到这来为他老人家做个九秩大庆呢?”

  “明年子我这样想,好是蛮好的,不过……”

  这是两个长沙伢俐很客气的“寒暄”,若甚亲热。平时一听到应酬话就头痛的我,此时却感激它为我松弛一下感情了。

  “今天——”听到这不甚陌生的声音,我把头掉转去,一个圆圆儿的笑脸出现在我眼前了。这是熟人,同桌吃过饭的熟人,但我因为不会去请教人贵姓台甫,所以至今还不知如何称呼。这人则常喊我为沈先生,有时候又把先生两字削掉,在我姓上加“密司特”三字。他的笑脸,与其说对我特别表示亲善,不如说是生成的。笑时不能令人喜也不会给人以大不怿,因此这个脸在我看来,还算是一个好脸。

  “阁下又很可做一篇记录了。”

  “噢,凉栅差一点儿吹去,柱子倒下来,可不把我们一起打死了!”我故意把话扯过一边去,谬误处使他听来简直非打一个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轻的拍了一下,做个胜利符号,微笑中融和了点自己聪明而他人愚蠢的满足兴头,就跑过别一个坐位后去找快活去了。

  当我眼睛停在一个青背心小丑似的来宾身上时,耳朵同时就接收了许多有趣味的谈话。隔坐一个人很肯定的说:“跑趟子纵让你跑得再快,也终不能跑出这个世界!”附和这话,并由此证明赛跑是无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们对一些小孩子争绕圈儿跑步走玩意事,竟提出那么大、那么高深一个问题来,真是哲学家的口吻了。这位先生必未曾想到:人生终局是死亡,若能想到这死亡是必然事实,则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饭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汤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么公共热闹场中,我所留意的不是大众注意的种种,却只注意那些别人不注意的看客。我喜欢看别人演剧式的应酬,很顽固的争论,以至于各不相下相打相骂。这些解除我无聊抑郁,比之花五角钱入电影场还更有效力。见别人因应付环境,对意见不相同的对手,特别装一副脸嘴谈笑,对手方也装着注意,了解,同情,亲密,热心……以图达到诓骗目的。我以为在人生的剧场演剧的人,比台上背剧本的玩意事,不单是彻底许多,也艺术化许多了!

  这时,第三个位子上,来宾席一个中年胖子先生说道:

  “我打许多电话,莫看见接,我想莫非电话坏了吧?以后又听到你柜上说,才知是早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