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湘行散记-虎雏再遇记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甚么对不起,赶快停停!掌舵的,你不停船我×你的娘,到码头时我要用刀杀你这狗杂种!”

  那个掌艄人正因为风紧帆饱,一面把帆绳拉着,一面就轻轻的回骂:“你杀我个鸡公,我怕你!”

  小豹子却依然向那军人很和气的说:“弟兄,弟兄,你不要骂人!全是出门人,不要开口就骂人!”

  “我要骂人怎么样,我骂你,我就骂你,……你到码头等我!”

  我担心这口舌,便喊叫他,“祖送!”

  小豹子被那军人折辱了,似乎记起我的劝告,一句话不说,摇摇头,默然钻进了船舱里。只自言自语的说:“开口就骂人,不停船就用刀吓人,真丢我们军人的丑。”

  那时节跑差军人已从渡船上了岸,还沿河追着我们的小船大骂。

  我说:“祖送,你同他说明白一下好些,他有公事我们有私事,同是队伍里的人,请他莫骂我们,莫追我们。”

  “不讲道理让他去,不管他。他疑心这小船上有女人,以为我们怕他!”

  小船挂帆走风,到底比岸上人快一些,一会儿,转过山岨时,那个军人就落后了。

  小船停到××时,水手全上岸买菜去了,小豹子也上岸买菜去了,各人去了许久方回来。把晚饭吃过后,三个水手又说得上岸有点事,想离开船,小豹子说:

  “你们怕那个横蛮兵士找来,怕甚么?不要走,一切有我!这是大码头,有部队驻扎在这里,凡事得讲个道理!”

  几个船上人虽分辩,仍然一同匆匆上岸去了。

  到了半夜水手们还不回来睡觉,我有点儿担心,小豹子只是笑。我说:

  “几个人别叫那横蛮军人打了,祖送,你上去找找看!”

  他好像很有把握笑着说:“让他们去,莫理他们。他们上烟馆同大脚妇人吃荤烟去了,不会挨打。”

  “我担心你同那兵士打架,惹了祸真麻烦我。”

  他不说甚么,只把手电灯照他手上的金表,大约因为表停了,轻轻的骂了两句野话。待到三个水手回转船上时,已半夜过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大明,船还不开头,小豹子就在被中咕喽咕喽笑。我问他笑些甚么,他说:

  “我夜里做梦,居然被那横蛮军人打了一顿。”

  我说:“梦由心造,明明白白是你昨天日里想打他,所以做梦就挨打。”

  那小豹子睡眼迷蒙的说:“不是日里想打他,只是昨天煞黑时当真打了那家伙一顿!”

  “当真吗?你不听我话,又闹乱子打架了吗?”

  “哪里哪里,我不会同谁打什么架!”

  “你自己承认的,我面前可说谎不得!你说谎我不要你跟我。”

  他知道他露了口风,把话说走,就不再作声了,咕咕笑将起来。原来昨天上岸买菜时,他就在一个客店里找着了那军人,把那军人嘴巴打歪,并且差一点儿把那军人膀子也弄断了。我方明白他昨天上岸买菜去了许久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