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搀入那个团体时,询问那个年纪较大的水手:
“掌舵的,我十五块钱包你这只船,一次你可以捞多少?”
“我可以捞多少,先生!我不是这只船的主人,我是个每年二百四十吊钱雇定的舵手,算起来一个月我有两块三角钱,你看看这一次我捞多少!”
我说:“那么,大伙计,你拦头有多少?全船皆得你,难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吗?”
那一个名为七老的说:“我弄船上行,两块六角钱一次,下行吃白饭!”
“那么,小伙计,你呢。我看你手脚还生疏得很!你昨天差点儿淹坏了,得多吃多喝,把骨头长结实一点点!”
小子听我批评到他的能力就只干笑,掌舵的代他说话:
“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听到吗?这小子看他虽长得同一块发糕一样,其实就只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纤全不在行!”
“多少钱一月?”我说,“一块钱一月,是不是?”
那个小水手自己笑着开了口,“多少钱一月?十个铜子一天。我还不满师,哪会给我关饷?——×他的娘。天气多坏!”
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盘,掌舵的八分钱一天;拦头的一角三分一天,小伙计一分二厘一天。在这个数目下,不问天气如何,这些人莫不皆得从天明起始到天黑为止,做他应分做的事情。遇应当下水时,便即刻跳下水中去。遇应当到滩石上爬行时,也毫不推辞即刻前去。在能用气力时,这些人就毫不吝惜气力打发了每个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发痧下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阳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这条河中至少有十万个这样过日子的人。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掌舵的,你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
“我至今五十三,十六岁就到了船上。”
三十七年的经验,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涨水落河道的变迁,多少滩,多少潭,多少码头,多少石头——是的,凡是那些较大的知名的石头,这个人就无一不能够很清楚的举出它们的名称和故事!划了三十七年的船,还只是孤身一人,把经验与气力每天作八分钱出卖,来在这水上飘泊,这个古怪的人!
“拦头的大伙计,你呢?你划了几年船?”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岁,在船上五年,在军队里也五年。我是个逃兵,七月里才从贵州开小差回来的!”
这水手结实硬朗处,倒真配作一个兵。那份粗野爽朗处也很像个兵。掌舵的水手人老了,眼睛发花,已不能如年青人那么手脚灵便,小水手年龄又太小了一点,一切事皆不在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滩,小水手换篙较慢,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他却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全身湿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裤给小水手替换。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裤子给他掉换,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带笑说:“小伙计,你呢?”
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他吗?只会吃只会哭,做错了事骂两句,还会说点蠢话。‘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拼命!’拿你刀子来切我的××,老子还不见过刀子,怕你!”
小水手说:“老子哭你也管不着!”
拦头的水手说:“不管你,你还会有命!落了水爬起来,有甚么可哭?我不脱下衣来,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五六岁了的人,命好早×出了孩子,动不动就哭,不害羞!”
正说着,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往半山吊脚楼胡闹去了。
我说:“大伙计,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这里有的是钱。要几角钱?你太累了,我请客!”
掌舵的老水手听说我请客,赶忙在旁打边鼓儿说:“七老,你去,先生请客你就去,两吊钱先生出得起!”
他妩媚的咕咕笑着。我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就取了值四吊钱的五角钞票递给他,小水手笑乐着为他把作火炬的废绳燃好。于是推开了篷,这个人就被两个水手推上了岸,也摇晃着个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脚楼地方取乐去了。
人走去后,掌舵的水手方把这个人的身世为我详细说出来。原来这个人的履历上,还有十一个月土匪的经验应当添注上去。这个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着说:“老子要死了,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种种独白的理由,我才完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