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①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②、少游③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④矣。此亦文学升降⑤之一关键也。
【注释】
①羔雁,小羊和大雁,古代用为卿、大夫的贽礼,亦用作征召、婚聘、晋谒时的礼物,后泛指应酬礼物。这里指诗中的酬唱、投赠、应制之篇。
②永叔,指欧阳修,字永叔。
③少游,指秦观,字少游。
④替,指从整体上看,南宋之词稍衰于五代、北宋。
⑤升降,犹言“盛衰”。
【赏析】
王国维以为,一种文体通行既久,则自成习套,诗至于唐中叶以后,便失却其“真”,而作美刺投赠之篇,为隶事之句,用粉饰之字。至于五代、北宋,则难再于诗中别出新意、自出真意,故佳作绝少,因此另作它体,以求解脱,可谓诗敝而有词。若以人来比拟文体,则诗“阅世”已深而失去真性情,词“初生”而不失其赤子之心,所以佳作颇多。即便诗词兼擅者,因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其词亦远胜于诗。至于南宋以后,词亦流于习套,成羔雁之具,而真切自然之作渐少,故南宋之词亦终不若五代、北宋之词。随着一种文体所承载者之真性情的丧失与减少,这种文体由始之盛走向终之衰,此乃文学升降变迁的一大关键。
诗词之盛在乎“真”,当它被附加上本不属于它的文体功能时,便被迫“异化”,失却了区别于它物的本质特征,失却了其生命的根本魅力,而当这种情况有着时代社会的普遍性时,诗词便走向衰亡。
胡适于《词选》中也有具体的说明:“文学史上有一个逃不了的公式。文学的新方向都是处于民间的,久而久之文人学士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采用这种新体裁来做他们的文艺作品,文人的参加,自有他们的好处,浅薄的内容变丰富了;幼稚的技术变高明了;平凡的意境变高超了,但文人把这种新体裁学到手之后,劣等的文人便来模仿,模仿的结果往往学得了形式上的技术,而丢掉了创作的精神。天才堕落而为匠手,创作堕落而为机械。生气剥丧了,只剩下一点小技巧,一堆烂书袋,一套烂调子,于是这种文学方式的命运便完结了。文学的生命又必须另向民间去寻新方向去了。”此与王国维之论是相互辉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