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足

林语堂散文精选[电子书]

新中有旧,旧中有新。倘若放开眼睛观看,旧人物中亦可看出极新的态度,若袁中郎之反对复古,主张今人说今话,其历史观点并不亚于胡适之。若俞正燮之反对缠足,赞成寡妇再嫁,其女性观念亦不亚于陈独秀。新中有旧,若戴传贤一派根本不必谈,然骂戴传贤者,固新中之新者矣,而崭然新中之新,仍含有我国文化遗产之极旧成分在焉。若单轨思想,若一道同风,若门户之见,若文人相轻等。我读此辈文章,若见江北老妈拉洋狗,扬州老妈穿高跟,若见人在新瓦片上烤西药,在电炉上煎人参。是诚吴稚晖所谓“咬牢了鸡巴,鸡腿都挽不动”者也。

吴稚晖之言曰:“一道同风,就是钦定的定反面。我国一道同风的观念,不但入了政界,咬牢了鸡巴,鸡腿都挽不动。就在文学界,也是移动一毫,就要若丧考妣的伤感的。破坏统一之罪,在政界是顶大的罪名,在学界何尝不是呢?”

德谟克拉西倒霉,中国人之思想,缠了二千年的小脚,际此西洋思想输入之时刚似放了足,该是恢复一点先秦思想自由景象,朝着自由解放路开展下去。无奈二千年缠惯了脚,无形中还有道统二字留在脑后,排也排不动,割也割不清。由是皇室虽已灭亡,道统虽已失势,而钦定观念仍然在脑中作祟。打倒旧道统,又扶新道统出来,今日左右派思想都有朕即国家之意,非把你的脚再缠上不可,于是所谓一道同风,也不过一道同脚臭气味而已。谁脚不同臭,便是乱臣贼子,秉笔直书,隐名刊出,而钦定了小阿斗之天下。

这也是时势使然。中国人相信德谟克拉西不深,教道心不笃,深恶思想自由之老脾气不改。民国成立二十年,偏偏又是狄克推多盛行欧西之时,这是如何合于中国人的老口味啊!于是政治上狄克推多,文学上、思想上亦欲一来欢克推多,一若曰,不狄克推多便不摩登。西家倡文化统制,东家怒目视之,而东家所作文章,字里行间,又何尝非欲狄其克而推其多?(语从俞正燮之“经了筵”,及蔡元培之“架了裟”。)狄克推多固摩登矣,无奈其差儒家之立道统定一尊亦无几。此所谓新中有旧也。

夫所谓一道同风者?何乃必纳天下人之意见同于自己的意见,纳天下人之议论于自己的法轨。有不就范者,则深恶之,痛詈之,得意则叱咤风云而腰斩之,不得意亦埋伏道路而暗射之。其名词则崭然娇新欲滴,曰曰曰曰云云云。夫曰曰曰曰云云云者,亦何异古人之最顽腐不堪陷思想生活于停滞圆寂之罢黜百家独尊孔孟政策,亦何异西洋中世纪之狱囚天文学家?必欲天下人之耳目同一副面孔,天下人之思想同一副模样,而后称快。稍有说两三句心头话者,则名之为“吊诡谲奇”,稍稍放开两步闲游者,则名之曰“佻达不雅”,稍稍发两三行心中独见议论,则曰“离经叛道”。夫吊诡谲奇,佻达不雅,离经叛道,新思想乎?旧思想乎?

吾当窃笑中国女子缠足,袁子才攻之不倒,李汝珍攻之不倒,俞正燮攻之又不倒,独高跟鞋攻之始倒。于是中国女子舍弓鞋而就高跟。论其作用,使女子臀部突出,步伐娉婷,使足大若小,身矮若长,弓鞋高跟,有以异乎?无以异也。此笠翁所谓“有底(高跟)则指尖向下而秃者疑尖,无底则笋玉朝天而尖者似秃故也。”同是欲纤欲尖,而以高跟女子笑小足村妇,为理固未甚平。至西子、王嫱大足之美,则无人主张。惟其不能大足,故无蹇裳涉洧蹇裳涉溱之脚力,亦无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之勇气,惟坐在闺中,剔寒灯,滴泪水,伤冷衾,吟闺怨,骂薄桌啥已。

然则男子似可笑高跟女子矣?却又未必。思想上缠足运动正在开展下去,甚为得势。弓鞋思想,虽已打倒,而高跟思想继之而起。高跟思想,虽属舶来革履,以之笑弓鞋思想之国货,为理亦未甚平。

人有性灵,一道同风,谈何容易?一道同风,非桎梏性灵,使之就范不可,故此辈人必深恶性灵亦即深恶个人主义。其意似曰,脚非再缠起来不可,否则亡国灭种之祸立至。呜呼,其不信人类至此!其恶大足若此!

是故一道同风局面之促成,必端赖于单轨思想。单轨思想发生于单轨头脑,其直如矢,其世界极简单,其思想极固定。一有问题,用三两时行名词上去,果然天下太平,无复问题矣。社会中多此种单轨头脑,则此种烂调易行,而一道同风亦易办到,行将见文学界又如白茅千里,不复有溪涧潭壑之胜矣。夫用夷变夏,吾亦不反对,惟衣夷之服,言夷之言,而根性不改,以向之事夏者以事夷,则亦有何所取于解放?名为个个阿斗,实则个个顺民。

由单轨思想之集合而达到一道同风之局面,固然亦可称霸天下。无奈既然成了白茅千里世界,有时亦会对之生厌,而道风亦随之而变。思想分子既然简单,毫无弹性,于是从云从风,都无一定。去国鸡年,今年却是狗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人亦苦矣。虽然一呼百啸,院落似甚热闹,然略具弹性之思想,深思好学,肯竖起脊梁、立定脚跟之人,却寥寥无几。故热闹之后,归于寂寞,亦甚容易。

凑热闹,唱烂调,相呼应,立门户,鄙夷苍蝇,好谈宇宙,都是单轨思想之徽记。门户一立,惟知有彼此,不复知有是非,党其所同,而伐其所异,一有丝毫不同意见,就“若丧考妣的伤感”,加以“破坏统一”的“顶大罪名”,与前之崇孔卫道有以异乎?

江山可改,人性难移。吾不大相信人类进步,尤不相信数年之间,国民性便会改变。所以从前服从是美德,今日服从仍然是美德。幸今人不必太看轻古人,而古人泉下有知,看今日文坛似亦不至于如何自惭。

吾欲得苏州大姐七寸平底长鞋一双置之案头而玩赏之,抚摩之,供奉之。若有西子、王嫱倩影入梦,则取此鞋而试之,合则奉为文学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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