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谓玩物丧志,系今世伪道学袭古昔真道学语。今人谓游名山,读古书,写小品,便是玩物丧志。然德人善登名山,法人好读古书,英人亦长小品,而三国人之志并未丧,并不勇于私斗,怯于公愤,如吾同胞。然则国人之志本薄弱可知,丧之不足惜,不丧亦亡能为也。
孔子好歌好和,好鼓瑟,好射,好乐,不删“郑风”“陈风”,不删“关雎”“桑中”诸章,学而第一章,即以读书为乐事,《论语》到处不亦乐乎,不亦悦乎。盖孔子洞澈人情,只求中和,不以玩为非,尚不失为健全的人生观。汉儒曲解毛诗,宋儒则变本加厉,以玩为非,陷入道学。今儒又比宋儒进一步,并游山,读书,小品,亦欲禁止。大约行愈卑者言愈伪,此心理分析所谓“求平”作用(compensation)与麻子特刁钻同一道理,不然则不足保持其心理上之均衡。
“玩”在西洋社会已取得相当地位。西洋男女喜作乐,甚至夫妇携手而行,毫不为耻,只是表示一种自然的人生观。今我国人效之,似亦不觉得怎样。倘无西人榜样,真不知当如何叱为伤碍风化的事。西人踢球,吾人仿效之,倘无西人榜样为踢球者之护符,不知又当如何遭人反对。
中国人独好山水花鸟。山水花鸟,即中国之所谓玩。中国人看见成人在球场上抢一只球,总以为可笑,踢球之姿势,七颠八倒,亦有伤大雅,君子所不为。惟在初夏晴日,趁夕阳西下,沿堤散步,看柳浪,赏荷花,观池鱼,……乃为成年人之玩赏乐趣。其散步,亦主安闲自在,不似英人所谓country walk在大日中急步数里,回来罩上羊毛衫出汗,始谓之exercise.
中国人生活苦闷,得以不至神经变态,全靠此一点游乐雅趣。西人之评中国文化,最称赞奇异者,即在不堪其忧之中,穷人仍然识得安乐,小市民在傍晚持鸟笼在街上谈天,江北车夫在茅屋之外,种些金花草。盖中国人无宗教,其所以得性灵之慰安者,专在自然之欣赏。此一半系中国诗文的遗赐,使常人亦识得鸟语花香之趣。今之复兴民族者,只许人踢足球,不许人看花赏鸟,真不知如何说法。工农阶级倘不得踢球,又不许看花赏鸟,失了东方人欣赏自然之精神,真不知将何过日子也。
然古人以玩为非,尚有系统的哲学在焉。理学家以为凡玩足使心性浮动,故女子必以礼教防范之,盖以为小姐游花园,情根一动,即为祸苗,禁之不使游花园,亦不失为防微杜渐之计。今日中国风俗已受西方影响而浪漫化,女子可游公园,青年可踢足球,要人可看电影,画家可画裸体,凡有西洋祖宗为护符者,皆不敢讹议。独东方式之游玩,必认为玩物丧志,此而言复兴民族,民族岂不殆哉!
在此东西文明接触之时,最用得着健全的批评眼光。小品文只是一种笔调,等于西洋之familiar easay,如何能令人丧志,百思不得其解。吾恐国人詈陈眉公、冒辟疆之小品,余勇可贾,而詈蒙旦、哈兹烈脱之小品,真无此勇气。吾其急急抬出蒙旦、哈兹烈脱以为护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