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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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里笔记有一段,说乾隆游江南,有一天登高观海,看见海上几百条船舶,张帆往来,或往北,或往南,颇形热闹。乾隆问左右:“那几百条船到那里去?”有一位扈从随口答道:“我看见只有两条船。”“怎样说?”皇帝问。那位随行的说:“老天爷,实在只有两条船。一条叫名,一条叫利。”乾隆点首称善。

这话大体上是对的。以名利二字,包括人生一切活动的动机,是快人快语。但是我想有时也不尽然。大禹治水,手足胼胝,三过其门而不入,不见得是为名为利吧。墨子摩顶放踵,而利天下,就显然不为名利。他们是圣人贤人,且不说。我看至少有四条船叫做名、利、色、权。世上熙熙攘攘,就为这四事。色是指女人,权是指做事的权力,政权在内。不爱江山爱美人,可见有时美人比江山重要,不能不说是推动人世行为的大动机大魔力。有能力或权力做出大事业来,不为任何力量所阻挠,为事业功,也可成为人生宗旨,鞠躬尽瘁做去。为名利死,为情死,为忠君爱国死,前例俱在。

只是有时一人只想做官,不想做事,这就跟一般商贾差不多了,只怕利禄薰心,就失了人的本性。能够通脱自喜,做到适可而止,便是贤人。但是摆脱最不容易。以前有位得道的大和尚,面壁坐禅十年,享有盛名。一日有一位徒弟奉承他说:“大师,像你做到这样超凡入圣,一尘不染,全国中怕算你是第一人了。”那大师不禁微微一笑。这也可见名心之难除也。

但是还有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行为动机,叫做趣。袁中郎叙陈正甫会心集,曾说到这一层人。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学问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来。巴士特(Pasteur)发明微菌,不见得是为名利色权吧。有人冒险探南极北极、或登喜马拉雅山,到过人迹未到之地,不是为慕名,若是只为图个虚名,遇到冰天雪地,凉风刺骨一刮,早就想:“不如回家”吧。这平常说是为一种好奇心所驱使。所有科学的进步,都在乎这好奇心。好奇心,就是趣。科学发明,就是靠这个趣字而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科学家发见声光化电,都是穷理至尽求知的趣味使然的。

我想这趣字最好。一面是关于启发心智的事。无论琴棋书画,都是在乎妙发灵机的作用,由蒙昧无知,变为知趣的人,而且不大容易出毛病,不像上举的四端。人有人趣,物有物趣,自然景物有天趣。顾凝远论画,就是以天趣、物趣、人趣包括一切。能够潇洒出群,静观宇宙人生,知趣了,才可以画画。名、利、色、权,都可以把人弄得神魂不定。只这趣字,是有益身心的。就做到如米颠或黄大痴,也没有什么大害处,人生必有痴,必有偏好癖嗜。没有癖嗜的人,大半靠不住。而且就变为索然无味的不知趣的一个人了。

青年人读书,最难是动了灵机,能够知趣。灵机一动,读书之趣就来了。无奈我们这种受考试取分数的机械教育,不容易启发一人的灵机。我曾问志摩:“你在美国念什么书?”他说:“在克拉克(Clark)大学念心理学。就是按钟点,摇铃上课,摇铃下课,念了什么书!后来到剑桥,书才念通了。”这就是导师制的作用。据李考克(Stephen leacock)说,剑桥的教育是这样的。导师一礼拜请你一次到他家谈学问。就是靠一只烟斗,一直向你冒烟,冒到把你的灵魂冒出火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就是这个意思。灵犀一点通,真不容易,禅师有时只敲你的头一下,你深思一下,就顿然妙悟了。现代的机械教育,总不肯学思并重,不肯叫人举一反三,所以永远教不出什么来。

顾千里裸体读经,是真知读书之趣的。读书而论钟点,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李考克论大学教育文中,说他问过第四年级某生今年选什么课。那位说,他选“掮客术”及“宗教”两课,每周共六小时。因为他只欠这六小时,就可拿到文凭。“掮客术”及“宗教”同时选读,实在妙。但是这六小时添上去,这位就会变为学人了吗?所以读书而论钟点,计时治学,永远必不成器。今日国文好的人,都是于书无所不窥,或违背校规,被中偷看《水浒》,偷看《三国》而来的,何尝计时治学?必也废寝忘餐而后有成。要废寝忘餐,就单靠这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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