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诚与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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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悖情矫饰,虚伪铺张的风气,卒成为千年来中国特有的行文做事,专尚门面的风气。由孔子达情主诚的主义,变为冷酷夺情的主义。所以演出很多的人寰惨剧。所以有“三从四德”的话。夫死从子、置母道于何地?未闻引起大儒的驳斥。所以大丈夫宜柔,宜八面玲珑,而女子却应该轰轰烈烈有贞烈的勇气。所以压迫命妇不得改嫁,未婚夫死,女子须保守贞节,终身守寡,甚或逼媳殉夫之恶俗。

我看清朝能对这假道学抗议力争者,只有戴东原、袁子才、俞正燮、李汝珍三数人而已。李汝珍讽刺缠足制度(《镜花缘》)。俞正燮反对纳妾,谓妇人之妒乃属自然,并非恶德。且举闽俗,有人家子死,家人悬索梁上,逼媳妇投环,或置贡中,逼其自尽,而全家乐得坐待旌表烈妇之美名(癸巳类稿)。袁子才反对以女人为尤物,其收女弟子,在男女同学之今日,可谓开风气之先。他用心理的批评,揭穿道学之假面具,批却导,可谓一针见血。他所以不喜者,是道学之虚伪刻薄(“溪刻以为清”,“俭其外,贪其中”,见清说)。他不但反对理学(“宋儒非天”,见《与程蕺园书》,又书复性书后,斥理欲之辨最清楚)。且反对道统观念《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更根本推翻“经”的观念(“疑非圣人所禁”);又谓“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言之皆醇也。”(见答惠定宇第二书)

以子才之通脱,自然遭时人的反对。当时浙东学士章学诚,尤能针砭子才之错处,因为章学诚也是通才,文章义理,有过人的见地。但是。实斋斥子才收女弟子,代刊诗词,为伤风败俗。这便是实斋不及子才之处,在道学场中,不能戳破藩篱。戴东原所见的社会,与俞正燮所见相差尚不甚远,故有“以理杀人”的愤语。戴谓“此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见疏证卷下,论权)又谓“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乎舍法而言理,视民如异类焉。闻其呼号之惨,而情不相通。死矣!不可救矣!”章学诚批戴氏谓:“戴氏笔之于书,多精深谨严。至腾之于口,则丑詈程朱,诋侮董韩。”(据钱穆所见章氏遗书钞本,答邵二云书)说他“笔舌分用”。这样戴氏愤怒之情之语、犹不仅孟子字义疏证及原善诸书所见。这也是文学史上一重公案。我们要明白戴氏何以骂尽理学,要先明白他所以口诛笔伐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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