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辟疆在他所著的《影梅庵忆语》中,描写他和爱姬董小宛的闺房之乐,屡次提到焚香之趣。中间有一节说: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茗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来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侵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六 酒 令
我生平不善饮酒,所以实在不配谈酒。我的酒量不过绍兴三杯,有时只喝了一杯啤酒便会觉得头脑晕晕然。这显是限于天赋,无从勉强。所以善于饮茶吸烟者,未必同时也善于饮酒。我有几个朋友酒量极好,但一吸雪茄则不到半支,便会头晕。我则除去睡眠时间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小时不吸烟,而一些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但酒则不能多饮。李笠翁曾很坚决的记录他的意见说:善饮茶者必不好酒,掉过来也是如此。李笠翁是一个茶鉴赏家,但承认并不善饮酒。所以我最乐于在我所合意的中国著作家中,搜寻口说好饮酒而实在不善于酒的人。从他们的著作中,找寻这类自承的事实,颇费一些时间,但终被我找到好几个,如:李笠翁、袁子才、王渔洋和袁中郎。他们都爱酒,但实不善饮。
我虽然没有饮酒资格,但不能就将这个题目置而不论,因为这样东西,比之别物更有所助于文学,也如吸烟在早已知道吸烟之术的地方一般,能有助于人类的创作力,得到极持久的效果。饮酒之乐,尤其是中国文学中所常提到的所谓“小饮”之乐,起初我总视为神秘,不能了解。直到一位美丽的上海女士在她半醉之时,以灿花妙舌畅论酒的美德后,我方感到所描写的乐境必是真实不虚。“一个人在半醉时,说话含糊,喋喋不休,这是至乐至适之时。”她说,在这时节,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一种排除一切障碍力量的自信心,一种加强的锐感,和一种好像介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创作思想力,好似都已被提升到比较平时更高的行列。这时好像使人具着一种创作中所必须的自信和解放动力。在下文论及艺术时,我们便能了解,这种自信的感觉和脱离规矩及技巧羁绊的感觉,是怎样的息息攸关。
有人说,现代欧洲独裁者如此危害人情,即因他们都是不饮酒的人。这个想法很聪明。我在阅读过去数年的流行文字中,觉得一九三七年六月份哈尔泼杂志所载却尔斯福开森所著“独裁者不饮酒”那篇文字,最为切当诙谐,富有见识,其思想很可采取。而且文章流利,我很想完全引用,但因不便,故只得略为引证几句。福开森思想的起点是:“史太林、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是严肃有节的模范。这些用现代方式行使暴虐行为的人,这些人民的新式统治者,都是希望出人头地的有志青年所足以奉为圭臬的典型。他们之中,不论那一个都是为良好的女婿和丈夫。他们足以代表福音传教师所认为模范道德的理想人物。……希特勒不食肉,不饮酒,不吸烟。他在这种闷人的美德之外,再加上更进一步,更可著称的克欲德行。墨索里尼在饮食方面较像一匹马。但他用了坚强不屈的勇气屏绝酵酒,而不过偶尔喝一杯淡酒。——只要是不足以妨碍他征服一个民族的国家大计的就是了。史太林很俭朴地住在一所三间房的公寓屋子中,衣着朴素,食品粗粝,吃起白兰地来,只如鉴赏家般沾唇尝尝而已。”但是这种事实使我们从其中能看出些什么呢?“这些事实是否指出人类现在是处于一小群本性整饬的,过分自谓正直的,很倔强地自认为德行完备的人们的掌握中,以致变为十分危险。因此,如能劝诱他来做一次哄然热闹的畅饮,则世界的大部分便会立刻改观而有所进步。”……“有瑕玷的人绝不会成为一个危险的独裁者,他的无上尊严念头必会立刻破碎。他必以为已在他的子民之前铸了大错,因而受了挫辱。他将降为民众当中之一个。——最低微的当中之一个——这种经验可以调和他那种难堪的自大心。”这位作家以为尚能订定一次国际的“三酿酒”(Cocktail)会,专请这班特别领袖来畅饮一回,以平静他们的意气,则第二天的早晨,“他们决然已经不是今日的超人,世上的特种人物,将一变而为寻常人物,能如最低微的人们一般感觉痛苦,将具有如常人一般而不是半神道一般的处事心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