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笑之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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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咖啡馆中之一夜。原因是雅西新从法国回来,那天晚饭,听他的叔叔祥甫说到霞飞路咖啡馆之清雅有趣,满口称道。自雅西听来,似乎在说巴黎的咖啡馆不好,有点不服,负气约了他的老同学于君,连他的叔叔三人同来的。在祥甫口中,雅西之读音,有点特别,由老于听来似乎就是亚赛。而赛字又似读平声。他在法国留学之时,曾经把他拼写为Asen.Asay.Asailles Asaient.四种,尤其最后两种,是他最得意的,但是自从一位法国女郎呼他为Assez以后,他的同学也就呼他为Assez.也有的转译为中语,呼他为“够了”。再有人转为文言,呼他为“休矣”。也有留英的学生来游巴黎,呼他为I say.但是祥甫因为自小呼惯了,还是呼他为阿赛,而赛字读平声,雅西也莫奈之何,只说他近来回国了,小名实在不大好听,雅西是他的号,然而他的叔叔却仍然认为并无以号呼他侄儿之必要。

他们三人坐在我的靠近一桌上。雅西看见桌上有玻璃面,认为他出洋以后几年中,上海的确进步了,但是他轻易不肯称誉国货。

“你看那女子烫的头发,学什么巴黎,不东不西,实在太幽默了。”

“你也懂幽默这新名词吗?”老于说。

“怎么不懂!在巴黎我也看过几本《论语》……什么东西!中国人那里懂得幽默!”

祥甫本来也是道学。他一向也反对幽默。但是他反对的不是滑稽,是反对幽默这西洋名词,尤其反对“论语”两字,被现代人拿来当做刊物名称。他说滑稽荒唐是无妨的,文人偶尔做点游戏文字当做消遣,是无妨的。滑稽又要说正经话,又庄又谐,他是反对的。他说比方一人要嫖就得到外头去嫖,跟自己太太还好亲吻非礼吗?你想家里太太也拉胡琴、唱京调、烫头发、打扮的花枝招展,成个什么体统呢。他在家中非常严肃正经,浪漫时家中小子是看不见的。所以他向来看《论语》,在家中也是板起脸孔看的,越看越怒,虽然越怒越看。《论语》一向就是被这派义愤填胸“怒看”的人买完了;老于之辈常是买不到的,或是买得到,也被家里老太爷拿去没收。但是此刻因为雅西反对,他反而要替国货说两句好话了,因为雅西虽然留过学,在他仍然是亚赛而已,而赛字是读平声。

“《论语》怎么不好?”祥甫说。

这时祥甫老伯是赞成幽默,而雅西反而成道学。这种壁垒有点特别。

“像拉微巴黎仙才是幽默,才让你笑得不可开交。”——这时我正在看一本拉微巴黎仙上的图,一双女人大腿放在面团团富贾的便便大腹上——“那是那样微妙的,轻松的拉丁民族的笑。就如这咖啡馆,叫你坐上不快活。我在巴黎时,在咖啡馆,一坐就可以坐半天。也不知怎么,叫你觉得在拉丁胡子之下露齿一笑是应该的。我们中国人胡子就留得不好,中国人的笑也是可恶的。”

祥甫是有胡子的,听到此话猛然瞥他一眼。老于看见情形不妙,赶紧用话撇开。

“雅西,巴黎我是没有见过的,霞飞路上法国胡子,我也看过不少,这也不可概乎言之,我倒不觉得怎样。笑一笑,也不见得西洋便怎样高明,中国便怎样可恶。《论语》二十八期也译过一篇不知谁做的《学究与贼》法国幽默,看来还不同《笑林广记》一样。你们一塌括子道学而已。”

“你记错了。那是三十期《论语》上登过的,不是二十八期吧?”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之雅西说:“我是由欧洲回来在法国邮船公司博德士船上读到的。”

“你们都不是,《学究与贼》是二十六期,十月一日出版的。那日我正有事到无锡去,在车上买到的,明明是十月一日,我还能记错吗?”祥甫老伯说。

我饮了一大杯咖啡而去。心里想着二十八?二十六?三十?实在记不清,况且二十六期是否十月一日出版,也不甚了了。回到家中,找存书,遍翻不得,二十七至三十期皆有,都不见有那篇《学究与贼》。偏偏二十六期缺了。打了电话问时代公司,请即刻派人送一本二十六期来。时代的人着了慌,以为二十六期出了什么祸。我说:“没有什么,我神经错乱而已,反对的人都把日期记清了,我反记不得。但愿天下人都反对幽默。”

“什么?”是电话上惊惶的来声。“即刻把二十六期差人寄来!”我戛然把电话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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