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许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烟台是我们的!
夏天的黄昏,父亲下了班就带我到山下海边散步,他不换便服,只把白色制服上的黑地金线的肩章取了下来,这样,免得走在路上的学生们老远看见了就向他立正行礼。
我们最后就在沙滩上面海坐下,夕阳在我们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红霞满天。对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浓云,那是芝罘岛。岛上的灯塔,已经一会儿一闪地发出强光。
有一天,父亲只管抱膝沉默地坐着,半天没有言语。我就挨过去用头顶着他的手臂,说,“爹,你说这小岛上的灯塔不是很好看么?烟台海边就是美,不是吗?”这些都是父亲平时常说的话,我想以此来引出他的谈锋。
父亲却摇头慨叹地说,“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何止一个烟台?你没有去过就是了。”
我瞪着眼等他说下去。
他用手拂弄着身旁的沙子,接着说,“比如威海卫,大连湾,青岛,都是很好很美的……”
我说,“爹,你哪时也带我去看一看。”父亲拣起一块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说:“现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现在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
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愤激到这个样子。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对象,在这海天辽阔、四顾无人的地方,倾吐出他心里郁积的话。
他说,“为什么我们把海军学校建设在这海边偏僻的山窝里?我们是被挤到这里来的呵。这里僻静,海滩好,学生们可以练习游泳,划船,打靶等等。将来我们要夺回威海,大连,青岛,非有强大的海军不可。现在大家争的是海上霸权呵!”
从这里他又谈到他参加过的中日甲午海战:他是在威远战舰上的枪炮副。开战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战友就被敌人的炮弹打穿了腹部,把肠子都打溅在烟囱上!炮火停歇以后,父亲把在烟囱上烤焦的肠子撕下来,放进这位战友的遗体的腔子里。
“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样,永远挂在我的眼前,这仇不报是不行的!我们受着外来强敌的欺凌,死的人,赔的款,割的地还少吗?
“这以后,我在巡洋舰上的时候,还常常到外国去访问。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我觉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头来!你不到外国,不知道中国的可爱,离中国越远,就对她越亲。但是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呵,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了去。
可是我们现在难关多得很,上头腐败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视着我,仿佛要在他眼里把我缩小了似的。他站起身来,拉起我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一般父亲带我出去,活动的时候多,像那天这么长的谈话,还是第一次!在这长长的谈话中,我记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烟台是我们的”这一句。
许多年以后,除了威海卫之外,青岛,大连,我都去过。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的港口,我也到过,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后,我并没有觉得抬不起头来。做一个新中国的人民是光荣的!
但是,“烟台是我们的”,这“我们”二字,除了十亿我们的人民之外,还特别包括我和我的父亲!
一九八一年四月(原载《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