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上的春天

冰心散文精选[电子书]

  通向凉台上的是两大扇玻璃的落地窗门,金色的朝阳,直射了进来。我把厚重的蓝绒窗帘拉起,把床边的电灯开了一盏。她刚刚洗完澡,额上鬓边都沁着汗珠,正对着阳光坐着,脸上起着更深的红晕,看见我拉过窗帘,连忙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并不太热……”一面低下头去,把膝前和服的衣襟,更向右边拉了一拉,紧紧地裹住她的双腿。

  我笑说:“并不只是为你,我也怕直射的阳光,而且,在静暗的屋子里,更好深谈。”我说着绕过床边去,拿起电话机,关照楼下的餐厅,给我们送上三个人的茶点来。

  秀子抬起头来,谦逊腼腆地微笑说:“我们到达的那一天,听说你们去接了两次,都没有接着。真是,夜里那么冷,累你们那样来回地跑,我们都觉得非常地……非常地对不起!

  ”我坐在床边,给她点上一支烟,又推过烟碟去,一面笑说:“在迎接日本朋友上面,‘累’字是用不上的。你不知道我们心里多么兴奋!自从东京紧急会议以后,算来还不到一年,我们又在开罗见面了。为着欢乐的期待,我们夜里都睡不好,与其在旅馆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到飞机场去呆着!”她笑了,“飞机误了点,我们也急的了不得……说到‘欢乐的期待’,彼此是一样的,算来从塔什干会议起,我们是第三次会面了,我一直以为世界是很大的,原来世界是这么小。”

  她微笑着看着手里袅袅上升的轻烟,又低下头去,这时澡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放水的声音。

  我说:“世界原是很大的,但是这些年来,在我的心里,仿佛地球上的几大洲,都变成浮在海洋面上的大木筏,只要各个木筏上的人们,伸出臂,拉住手,同心协力地往怀里一带,几个木筏儿便连成一片了……我看到这一届亚非作家会议的徽章,上面是一只黄色和一只黑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

  秀子的眼睛里,闪起欢喜的光辉,“你这句话多有诗意!只要这几大洲上的人民,互相伸出友谊的手……”

  这时穿着阿剌伯服装的餐厅侍者叩着门进来了,他在小圆桌上放下一大茶盘的茶具和点心,又鞠着躬曳着长袍出去了。

  我一边倒着茶,一边笑问:“我们的东京朋友们都好吧?他们写作的兴致高不高?”

  秀子说:“他们都好,谢谢你。尤其是从去年东京会议以后,他们都像得了特殊的灵感似的,一篇接着一篇地写。你知道,有些报纸刊物不敢用他们的文章,认为太触犯美帝国主义者了。他们的生活是有些困难的,但是他们读者的范围,天天在扩大,因此,他们的兴致一直很高。”

  澡室的门开了,和子掩着身上的和服走了出来,一面向后掠着粘在额上的短发,一面笑说:“你们这里的水真热,我的身上足足轻了两磅!你知道,从离开东京我们就没有好好地泡过澡了,我们那个旅馆,只在早晚才有热水,而且还是温的!”她笑着坐到秀子对面的、圆桌边的一张软椅上,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杯茶来,轻轻地吹着。

  我笑说:“我早就说过,你们尽管来,对我一点都没有麻烦,而且还给我快乐。在会场上见面,总是匆匆忙忙的……”

  和子从桌上盘里拿起一块点心吃着,笑问:“你们刚才在谈什么,让我打断了?接着往下讲吧。”秀子微笑着望着我,我便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和子收敛了笑容,凝视着自己脚上银色的屐履,慢慢地说:“生活困难是不假,我的评论文章是不大登得出去了,就是山田先生,驹井先生……那么受人欢迎的小说家,也有些出版商不敢接受他们的作品……”她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勇敢和骄傲的光,“的确,自从去年东京会议以后,我们都增加了勇气,我们知道我们不是孤立在三岛之上,隔着海洋,不知道有多少人民,都在响应着我们的正义的呼声!最使我们感动震惊的,还是那些非洲代表们的发言。你记得吗?他们说:他们从前对于日本毫不了解,只知道日本曾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也从来没有把日本政府和人民分开来。到了日本一看,原来日本和他们一样,国土上也有美军基地,日本人民也受着压迫和奴役,他们的同情和友谊就奔涌出来了,他们愿意和日本人民一同奋斗到底……告诉你,这些话的确像清晓的钟声一样,惊醒了好多人,我们知识分子里面,还有不少人认贼作父,把骑在我们头上的美帝国主义者当做自己的保护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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